胡新孟
一位年轻的妈妈前往儿童融合教育机构探视患上自闭症的女儿是小说《绿火》的基本故事架构。一段不得不进行的人生历程，开启了小说主要人物——这位年轻妈妈的内心真实境况的艰难探视。“我们都是一样软弱但不至于太坏的人”，小说一开头，丈夫以“单位里走不出”为由把探望女儿的“任务”推给这位妈妈的时候，她竟然从自身的真实感受出发，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认同——“我太了解这种心情了，所以我一点也不责怪他”。她从丈夫的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心理影像。这样一种观照式情感书写，为探视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提供了便捷而有效的途径，也让小说叙事得以顺利推进和展开，无奈、无助、无望的气氛四散开来，让读者对小说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不胜唏嘘。
女儿的自闭症打碎了这个原本简单、宁静的幸福家庭，打破了主人公教书育人、相夫教子，“一辈子就这样了”的心理预设。老早，她与丈夫就接受了这样一种平凡、平静的幸福。身处爱恋，他们也没有为难得一见的狮子座流星雨浪漫一番，而是坐在“我家楼下”的花坛上，看他把云南白药喷在她扭伤的脚上，“然后用手小心翼翼地抹开”。婚礼的热闹场面让丈夫的誓言都说得“磕磕巴巴”，而她“一切都让我觉得恍惚”，直到丈夫牵上她的手，“透过他汗湿的掌心”，才意识到“幸福离自己那么近”。然而，不幸的是，女儿的自闭症让他们陷入了心理绝境。他们一次次地“争吵，去医院，争吵，哭泣”。他们为女儿的自闭症找寻各种稀奇古怪的成因，仿佛找到了致病的原因，女儿的自闭症就能不治而愈。他们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以至于难得出去散步时，当她挽起丈夫的手臂，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亲密地触碰”。“他瘦了”。她突然感觉到这些年来对丈夫的亏欠。然而，好景不长——女儿突然失踪了！丈夫的无措、无助又让她心生厌恶，她发狠对他说，如果女儿不在了，“我们俩也就完了”。
她是从丈夫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的——非常吓人！她希望丈夫比自己刚强一点，“为什么他不能比我先跨出一步”，但她很快意识到，“说不定他也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丈夫的踟蹰、无措，甚至逃避现实，难于接受自己女儿的自闭症事实，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理，更是这位看起来比丈夫果敢和勇敢一点的妈妈的真实心态。就这样，她被生活“驱赶”，被迫踏上了探视女儿的路程。小说不断在主人公“善解人意”的观照中，一步步探视着小说人物的心理困境，让读者感同于小说人物表面死水微澜实则百般无奈，暗流涌动的人生情态。甚至于，当丈夫领着女儿前去派出所改名，转过转角处，一辆突如其来的车子，让她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她转过身，“看着它朝转角开去”。好在，最后，车子撞到了边上的垃圾桶，于父女无碍。但这种微妙的心理，在丈夫“诧异”的眼神中显得意味深长——她的近似病态的冷静和失态的恐惧，她内心无法言说的疼痛恍惚，在短短几分钟里突现无遗。
然而，表面上“一辈子就这样了”的生活还在延续，她的请假理由也只是“和家人出去玩两天”。这种表面的轻松与自然又何尝不是她和丈夫乃至一家人的心理企望，却与残酷、沉重、紧绷的现实形成了巨大反差，成了他们心里的重压。终于，当她在山上崴了脚，被匆匆赶来的“蔚蓝之家”的男子搀扶，“他的力量很大，我像一把海草在水中被人连根拔起”。她“突然感到自己弱小，感到自己需要被帮助”，她有了强烈的倾诉冲动，想告诉这个男子自己的艰难处境和种种不易，甚至想告诉他“有过自私的念头”，担忧她死了“女儿该怎么办”。
小说中，这个“蔚蓝之家”的男子戏份并不算多，他出现在女主人公办理酒店入住和崴脚后前来帮扶两处。但对整个小说的发展和结局非常重要，他几乎预示了主人公接下来的必然经历。他的第一句话是“来看孩子的”？他一眼便观照到了女主人公的不幸经历和伤痛过往。他执意让她留下电话号码，还提示她晚上9点以前回来。他太了解这位妈妈的心理和举动了。那是太多的山上那家儿童融合教育机构的家长们的普遍情态。也许这个“身材有些发福，针织衫的领口松垮地在脖子两侧敞开”的男子，也经历过这样的人生困境。他观照到了她们平静举止下的心灵挣扎和煎熬。于是，这位比她想象的还要年长的男人拨通了处于危难之中的她的电话，并及时伸出了援手。小说最后，这位年轻的妈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只说了句，“很沉吧？”而这位伸以援手的男子在黑暗中回答她，“没事，我们很快就到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们会从心理困境中挣脱出来，免于过多的心理内耗，真正面对生活的困难，这样的结尾让沉重、压抑的现实透进了一道阳光。
在探视女儿的过程中，一位“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的出现为小说主人公的心理转变提供了契机。显然，她也是位自闭症孩子的妈妈，但“她的笑声很爽朗”。小说巧妙地安排了在食堂误洒汤汁的场景，当女人弯下腰来凑近主人公时，她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女人看到了她的局促、不安和自闭的心理姿态，为之后两个女人坐在一起交谈提供了铺垫（其实，无论是女主人公还是她的丈夫乃至他们的父母何尝不是另一种自闭症患者）。女人觉得周边碧绿的山地，还有秋冬的黄叶，非常的漂亮，看着它们，有时“都忘了时间”。与主人公“望着远处的山发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有心思偷偷地上山去挖笋，“挖来一大袋”，而后“随便在油里炒一下就非常美味”，说到这里，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更不可思议的是，对主人公来说如此艰难的探视，女人居然“每天都来”。直到这时，女人的微笑让主人公明白过来，这个有着同样处境的孩子的妈妈，与她坐到一起来，是因为她照见到主人公“心里在想什么”。她看到了主人公艰难的心理处境，那何尝不是这个女人曾经的心理困境。恰在这时，教室里一阵骚乱——因不合心意，女儿摔了杯子，闭眼捂耳尖声大叫。出于对女儿的“充分了解”，主人公想冲上前去，“解决”事件。而女人却拉住了她，坚定地告诉她，她的女儿会自己安静下来。对于女儿的需求，女人认为，“她可以有更好的表达方式”。这既是对女儿处事的正确引导方向，更是对主人公面对生活的不幸，作茧自缚式心态的指引和规劝。所幸，“皱着眉想了会”的主人公“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
自闭症患儿家庭的故事只是个案，而人类的困境是普遍的存在。谁都可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自闭症患者。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也是人类常犯的病症，甚至于酿成不可逆转的大祸。在灾难和困苦面前，无助、怨恨、绝望是无法避免的心理情态。但我们没得选择，除了勇敢面对，勇往直前。人类能够走到今天，也是因为更多的人能够挣脱精神枷锁，击败“心魔”，选择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正如福克纳所说，人类不仅能忍受，更拥有战胜一切的力量。这也是小说《绿火》更为深层的意义。
分享快乐（摄影） 陈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