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雨
六百的这篇小说,早在两年前我就很认真地读过一次。这次重读,感觉依然惊艳,让我想起了,她过肩的发丝,瘦削的肩膀,自弹自唱时,从最后两个音符中抬起头来让人期待许久的莞尔一笑。
她的这篇《绿火》是一场西西弗斯式的痛苦,命运似乎给了主人公一个永无尽头而又徒劳无功的任务。小说中的 “我”是一个工作安稳的政治老师,原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平淡而幸福地继续,相亲,结婚,生子。“我”会站在窗口,“体育老师吹响哨子,张开手臂指向赢球的那方。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
现代小说一般更重视内心世界的挖掘,让人物的活动从外部世界退回到内部世界。《绿火》用了不少的篇幅刻画了人物闪回跳转的心理活动,回忆与现实交织着前行,在每一个篇章里暗流汹涌,甚至带着猝不及防的惊心动魄。纳博科夫说过:“故事”,是以“实际的”顺序和叙事假定的事件序列;“情节”,是在一个艺术结构中叙述的故事。六百以她灵动的手指,解构和编织,让主人公在一次去儿童教育机构探望自闭症女儿的行程中,来呈现出这个家庭不幸的遭遇、人物痛苦不安的心理。
小说一共分为四个篇章,一开始交代“我”去看望女儿前的行李的整理,也是情绪的整理,“敞开的行李箱摊在地上,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疲惫的旅行。”无论如何,似乎都要踏上这趟艰难的行程,“犹豫”“徒劳”“逃避”“闪烁”“担忧”“软弱”“愧疚”,那么多的情绪脱落,开篇就定下了很浓重的感情基调,如同李清照《声声慢》的十四个叠字,不吝笔墨,着意渲染。而“我”就这样在凝重中出发,“远处,一小片彩霞嵌在空中,蓝紫色的,就好像一块淤青。”很新奇的一个比喻,很少有用“淤青”来比喻彩霞,回忆的场景突然闯入人物的潜意识,“疼,疼,疼。这是我们的女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指甲深深陷进她娇嫩的皮肤里。”第一篇章戛然而止,如同作者狠狠地按住了正在弹奏的琴弦,让人有种等待的心慌。
故事继续在现实中前进,抵达,办理入住,去看望女儿,而情节在回忆中穿梭。除了第一篇章里“我想起小时候最爱坐车行进在国道上”,人物的回忆基本上撇开这种明意识的表述,更多是跟随着潜意识的流动:看着云雾在山头聚集,回忆起与丈夫相亲的那一天,也见到了这样的云;当“我”结束探望后,在山中举目四望,“群山灰蒙的身影横卧在天地间。”“我”看见了那个不安的下午,“砰”的一声,痛苦的回忆在撞击着现实的苦痛。虚实相生的情节,叠化与淡出的场景,随着作者精妙的文字起落,勾勒出了极具镜头感的画面,“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一只白鹭从竹林上方飞过,回忆纷纷落下。”回忆落幕,响起的是依旧无法逃脱的现实。
很喜欢第四篇章即全文最后的结尾,“我”在山中崴了脚,旅店中的男子过来救助我下山,脆弱中有太多的思绪如藤蔓缠绕铠甲,瓦解、碎裂,“我”只是听到被搀扶的自己对他说了一句:“很沉吧?”
“‘没事,我们很快就到了。’他在黑暗中对我说道。”
小说就这样结束了。“很快就到了”,然后呢?作者不再做旁的交代。虽然作者在文本中没有直接联系西西弗斯搬运的巨石,但还是会让读者感觉到文本交互作用的影响,朱丽亚·克里斯特娃这样解释过“互文性”的概念:“一切时空中异时异处的文本相互之间都有联系,它们彼此组成了一个语言的网络,它是用过去语言所完成的‘新织体’”。当作品有了这样的拓展时,它的“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就更加的多义和活跃。
“很沉吧?”沉重的不仅是我们纠缠在尘世的肉体身躯,更是我们难以逃离的悲剧命运。也许我们很快就能抵达,可是接下来呢,我们是否能够让自己接受日复一日巨石的滚落?加缪在他的哲学随笔《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这样描写面对每一次巨石滚落到山下,回程时稍事休息的西西弗斯,“再次下山时,走向他不知尽头的苦海。这个时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会再来,此时此刻便是觉醒的时刻。他离开山顶的每一个瞬息,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加缪认为西西弗斯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当悲剧的命运并不抱有被赦免的希望,放弃在无尽徒劳中寻找意义的希望,使自己的精神凌驾于命运之上,西西弗斯沉默的喜悦便在于此。
如何认识命运、反抗命运?小说一般都不直接呈现答案。现代小说常常表现人与社会的对立、人与人之间的孤独、苦闷和冷漠,以及人置身于周遭世界之中焦虑和痛苦的情绪,《绿火》的“我”始终想要和这个世界甚至是和自己保持隔离警惕的状态。不同于现代主义小说的风格,譬如卡夫卡式的表达,需要借助骑桶者、变形记这样荒诞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六百将“我”置身真实场景中来剥落真实的情绪,试图在小说里营造人物隔离警惕的状态。
“我”因为自闭症的女儿,在周遭的生活环境里始终是不安的,与同为教育机构里的家长保持着惊觉与拒绝,甚至面对丈夫也想要逃避。作者非常擅长在细微之处流露出母亲的情绪,需要的是读者安静地感受,仿佛那种在失眠的凌晨听见了水龙头漏水的滴答声。譬如当“我”听见女儿在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好’。她发出一个标准的拖长音的第三声音调。”作者对这个声音认真而详细的描述,既是母亲对女儿的极度关注,也是母亲复杂情绪的流露,明明女儿能回应了,可是单调而又标准的音调依旧让母亲能够感受不安。再如“我”在学校洗手区上方看到贴着的流程图,“图片大得惊人。”这种由具象到人物抽象心理的重合,处理得很细腻,似乎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些细节,却是时时刻刻在提醒母亲——你的孩子不正常,痛苦无处可逃。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女儿T恤衫上陀螺的图案,水中的漩涡,电风扇。喜欢看这些不断重复的东西,正是自闭症孩子常有的一种刻板行为,作者不对这些细节进行解释,让这些事物自然而然地生发在母亲日复一日的生活之中,痛苦也是自然而然地难以抑制。
人物所有的情绪挤压在缝隙里,压抑如暴雨般倾注,最后的决堤是在自闭症的女儿丢失之后,终于在灌木丛找到了她,作者是这样描述的:“月光一个劲地从她光洁的脸上流泻下去。什么也不能进入她的身体。她哪怕只要稍微扇动一下睫毛,张一下嘴,她所拒绝的这个世界就会顺势从那条缝隙里浩浩荡荡地涌进去。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像。”
这一段是人物情绪的高潮,也非常体现出用字的精妙,有形与无形,光影声响无法触及的世界,有时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加可怕,作品真实地呈现了人物的恐惧、逃避、软弱,甚至毫不回避自私的人性:如果汽车“砰”的一声,就能够解决所有的一切。作者喜欢让人物进行自我审视,当作者与人物保持距离的同时,让人物也与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营造出一种抽离的碎裂感,更容易感染读者,只是偶尔作者会忍不住站出来替人物说话,如“我”在山里深吸了一口气,“是竹子被锋利的刀切开,汁水从新鲜伤口迸发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保持清醒。”尽管这几句文字也很不错,但如果隐藏起来,作者只是在身后默默地“看”,也许意味可以更为浓厚。取舍之间,也正是一个写作者慢慢走向更为成熟的过程。
痛苦与磨难往往比幸福来得更为真实,好的小说总是指向人性的灰色边缘地带。当我们推着巨石在迷雾中奋力前行时,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更不知道巨石会不会再次滚落下来,但就如加缪所说的,“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