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淅沥——淅沥淅沥——”，秋雨一场接着一场。父亲脱掉湿漉漉的雨衣，顺手挂在大门口晾衣服的三脚棚里，拉过一把竹椅，一屁股坐下，抹掉鞋底的烂泥巴。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叹了一口气：“这秋雨下了一个星期，田里的晚稻倒伏了一大片，今年田里的稻子……”
他从衣兜里取出了一支烟。火柴有点潮湿，擦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点燃，火光划亮了暗淡的角落照亮了父亲紧锁的眉头。他缓缓地把烟放到唇边，浅浅吸了一口，却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这几天，总看父亲披着雨衣套着雨鞋穿梭在泥泞的田间地头。我知道父亲发愁的是什么。
农谚道“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秋雨褪去了夏日的暑热，日渐凉爽，但南方的秋季多夜雨，常常阴雨连绵，会使即将到手的作物倒伏、霉烂或发芽，损失严重。
农历秋分，也是中国的农民丰收节。“三秋”大忙，贵在“早”字。农民是靠老天爷吃饭的。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放晴，父亲和母亲就带上好几天前早已磨好的镰刀去田里抢收晚稻。我家的稻田就在东南河边，有两亩。留出两垄地种青菜萝卜等供日常吃的蔬菜，其余的田地，父亲都种上了晚稻，这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粮，秋收放入谷仓后，多余的粮食送到粮站卖掉。
清晨，田埂边的野草还沾着夜里的露水，稻穗俯身挨着田埂倒伏下来，遮住了半条田埂。有人经过，沉甸甸的稻穗就俏皮地贴着鞋子和裤腿打趣，所过之后，裤子皆已是湿漉一片。脚步声惊扰了田野的宁静，不宽的路面时不时蹿出一只田鸡，在脚前卖力地蹦跶，一眨眼又跃入河滩的草丛里，只有飞蓬草开出的花朵，像一枚做工精巧的纽扣在不住地摇曳，颤动着。
清风徐来，稻穗随风摇曳，有节奏地波动着，引起一片金色的涟漪，显得辽阔壮观，像是一曲大自然的颂歌。清新的稻香萦绕鼻尖，眼目所及，霞光与稻穗相接，熠熠生辉，皆是喜人。阡陌交通，绿树萦绕，恍若人在田中游。此时的田间，早已有农户在收割了。父亲说：“往常要待太阳光把露水潮气收去，可现在是等不及了，还是趁天晴赶紧抢收吧！这老天爷可真说不好，说不定过几天又下雨，收割起来的稻子没晒干就会发芽，那一年就白辛苦了。”父亲边说边手持稻穗，加速挥动手中的镰刀，镰刀紧紧贴着稻谷，手腕顺势一个转，稻穗就割下来了，然后就平整地卧在身后。
看见父亲已率先下田收割，也由不得思索，赤脚，下田，泥土很湿，一脚就没过脚踝，陷入泥中，一阵冷气直袭脚底，顿觉冰凉。一家人就并排成一列横队，割起稻子来，一顶顶草帽淹没在金黄的海洋。阳光下的晚稻，羞怯地低着头颅，秋风轻拂着脸颊。镰刀所及，稻秆发出“嗖嗖”的声响，我们的身后都是横卧田间金灿灿的稻秆。累了，起身，鼓起勇气抬头张望，我和父母已拉开了好长的距离。我只割到半垄，母亲和父亲已经开始割第二垄了。他俩手持弯刀，背弓成山脊的形状，汗珠从黝黑的皮肤滴落。
收割过后的稻茬，就像一朵朵排列整齐的花儿。脚下泥土乌黑湿润，也有泥香，是秋虫、田鼠、鸟雀的家园。几只田鸡惊慌失措，跳跃，钻入稻秆之间，恍惚我自己就是《爱丽丝奇遇记》中的主人公，身体渐渐缩小，跟着那田鸡钻进了深邃的稻秆森林里。“哎呀”一声，我定睛一看，割到了手指，鲜血直流。父亲见状，放下手中的镰刀，把我带到田埂边坐下，扯下一片稻叶给我包扎。他摘下头上的斗笠，双手掸一掸衣袖，拿出一包烟，“啪”，火柴点燃了，火苗跳跃着，随着袅袅青烟上升，吧嗒吧嗒使劲地抽上几口，父亲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看着横卧在稻田的谷穗，收割即将接近尾声，他又起身，脸朝水稻背朝天，继续弯腰割稻子了。
待到所有的晚稻横卧倒于田间时，父亲和大伯父已颤颤巍巍地抬着一台打谷机过来，在空旷处放下。那是一台用脚踩的打谷机，最原始的打谷桶，需要两个人控制好力度和节奏，同时用力踩，这样才会踩得稳。后面两人接替送稻穗，这样的配置，团队协作。谷槽里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嘭、嘭……”爆烈声，直到稻谷全部掉到桶里，这是丰收的声音。稻桶满了，父亲就挑着满满两谷箩担到河岸边，装入船后渡河，运到离家最近的河埠头，再挑到家里。
晒谷，那是母亲干的活儿，奶奶也会来帮忙。她俩用谷耙把稻子推开，均匀晾晒在水泥地上，再择出谷堆里或长或短的稻秆，放入谷箩，在太阳下暴晒，然后一遍一遍地翻，等到下午太阳把稻秆晒干了，用棒子来回敲打。待到田边暮色笼罩，把稻谷装进编织袋，第二天白天又倒出来晒，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全部晒干。
为了让稻谷彻底干净，把混在稻谷里的尘土和柴屑全部清除，母亲和祖母从堂前搬来一架吹稻谷的风车。风车又叫风谷车，用来去除水稻杂质、瘪粒和秸秆屑。顶部有梯形的入料仓，右边是一个圆形，里面有个大风车，大风车连接外边的把手。利用人力手摇风车的原理，把手一转，大风车就转了起来。稻子落下来，强大的风力把轻的草屑、瘪粒、秕谷等从侧面一个小漏斗吹飞出去，下方朝下的一个漏斗“滑梯”落下饱满的谷粒。我们拿着畚斗把稻谷一畚斗一畚斗递给母亲，奶奶摇着风车，侧过脸对我们说：“瞧瞧，吃到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多不容易呀，以后可别浪费粮食呀。”
房前的那丛菊花，不知不觉就盛开了，金黄色的，在秋风中发出夺目的光芒。天黑下来，沁凉的气息在院子里蔓延。窗下，一声蟋蟀的叫声，接着便是一声接着一声，高高低低地叫起来。
父亲说：“明早还要抢晴耕翻培土，准备油菜播种，早点睡吧！”
秋分，好一个中国的农民丰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