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豆,是三北一带的方言,它的学名其实是蚕豆。但在我看来,依照它那胖大的体型而言,“大豆”这一名称才算得上名副其实,“豆荚状如老蚕,故名蚕豆”的说法反而有些牵强附会了。
人民公社时期,物资匮乏,农家的自留地里要种大小麦,土质好的旱地里要种日常饮食所必需的蔬菜如青菜、萝卜、洋芋艿等,田畻、边角上才会见缝插针种些大豆。普通农家每年基本上只有从生产队里分得的数量不多的大豆,所以大豆显得尤为金贵。记得小时候,一年里只炒两次燥豆(类似于盐焗大豆的做法)。一次在端午节,此时新豆分到家,母亲往往会大发慈悲,炒上几斤分给我们解解馋;下次炒豆就要等到过年了,一般在过年前几天炒,每个孩童都可以分到一些,其余的都由母亲贮存起来为正月里的来客准备着。有些大人平常还会如此哄骗吓唬孩子:天气热的时候炒燥豆,“水猢狲”(水獭)嗅着香味会上来讨食。当然也有例外,冬天的时候,我会背着母亲缠着爷爷在火熜里煨大豆吃,爷爷偶尔也会依我。他让我先拗两根细细的花秆棒(棉花秆)来当作筷子,然后打开火熜盖,拨开上层的浮灰,把干豆一粒粒排在尚未燃尽的柴炭火里,不一会,豆就慢慢地变黄、变胖,大豆的浓香味弥漫开来,逐渐充满整个屋子,此时再给豆子翻个面,有时豆子还会发出“砰”的一声响动,偶有豆裂开来弹跳到火熜外的,爷爷马上用“筷子”捡起来,放进火熜环里等待它自然变凉。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豆尚未完全凉透我就想吃了,爷爷会摇摇手告诉我,没凉透的豆质地不结实,不松脆。待好不容易吃到时,才知道煨的豆比起炒的,风味更独特,其香脆更胜一筹,至今还觉口留余香。
大豆是慈溪的主要春粮作物之一,农家将其既当粮又作菜,山里的亲戚送杨梅过来,也要用大豆做回盘。新鲜的嫩豆,叫“鲜豆子”,常常与腌制的雪里蕻菜一同炒煮,称为“豆煮菜”,味道极为鲜美,为三北地区的春季时令菜,可与春笋炒马兰头、荠菜炒年糕相媲美。干品则是农家一年四季的“长下饭”,新鲜蔬菜接不上的时节里,大豆扮演了农家菜的主角:可以将干豆浸涨后孵出芽,称为“芽豆”;或剥成豆瓣,与咸菜做成“豆瓣盐菜”;也可以作为佐料加在蒲(夜开花)羹里;油炸品更是菜中上品,像“兰花豆”“油沸豆”等,当年仅在夏收夏种的农忙时节才可能吃上。贫家裹制汤团时,也有用“大豆馅”作馅子的。还有“瞒婆豆”这一烧法,则有一个从小听到大的小故事:相传有户人家的儿媳妇馋燥豆吃,又惧怕婆婆威严,便偷偷翻炒几下后加水煮熟,如此便能少发出动静以免惊动婆婆。总之,大豆对旧时的农家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我们这一代可以说是闻着大豆的味儿长大的,几乎尝过它的所有味道:甜的、咸的,蒸煮的、油炸的,不一而足。有用大豆酿成的豆瓣酱,也有用大豆制成的“线粉”(粉丝),但让我最难忘、也是最钟爱的菜品则莫若“熓大豆”了。当时的农家,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灶间里砌有一个容量不等的火缸,一是为了存积烧饭做菜后的余灰,二是未烧尽的柴火还有点余热,可以再利用。一年之中,母亲会熓几次大豆。料理好一家人的晚饭后,她将火缸的中央腾个坑,埋进一只粥甏(一种烧制的瓦制品,多用来炖粥),放入一定量的水和干大豆,捞一大把自家晒制的梅干菜,盖上盖子,然后在粥甏外周围上用乱柴杂草做成的“草节团”,将灶膛里还未熄火的花秆(棉花秆)火或柴火取出覆于“草节团”上,柴火深度几乎要与粥甏口齐平,最后再盖上一层冷灰,接下去就交给时间了。从晚饭时至第二天清早,粥甏里的大豆、梅干菜经过十个钟头左右的文火煨制,慢慢膨胀熟软,然后裂开。梅干菜与大豆的结合可谓是相得益彰,大豆经过梅干菜的长时晕染,自然呈现出咖啡色,整个屋子里飘浮着一股独特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轻轻一咬,豆壳即轻松分离,其香甜粉润之味与板栗不相上下,吃后唇齿留香,令人欲罢不能。
这道艰苦岁月里的三北名菜,令我十分怀念,以至于五十多年过去还念念不忘,总想再尝一尝这旧日的滋味。但愿望真的不易实现,烧火煮饭的大灶早已拆了,火缸、粥甏也已成为历史。曾经用压力锅尝试过几次,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前几日忽然突发奇想,打算用隔水炖来试一试,于是说做就做,照着母亲的方子,在隔水炖的炊具里加入大豆、梅干菜和适量水,炖了整整五个多小时,取出后一尝,几乎完美复刻了小时候的滋味,但始终觉得有一丝不足。后来慢慢品味,才发觉,原来缺失的是曾经的烟火味和唯一的母爱味道,还有一种难以弥补的乡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