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遐
《沉寂的洪钟:九叶诗人袁可嘉》由方向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精致的小32开本,装帧素雅,第一眼就被惊艳到了。封面的颜色是沉稳的灰绿色,烫金的书名,配一张袁可嘉先生的半身黑白照,照片上的袁先生笑容可掬,温润慈祥。米黄色的腰封上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读袁可嘉,你就掌握了打开中国百年新诗殿堂大门的一把钥匙。”下方有三行小字呈阶梯状对袁可嘉一生的艺术成就作了概括:
他是诗人,现代诗歌流派九叶诗派之一叶
他是理论家,高举着新诗现代化理论的熊熊火炬
他是翻译家,让叶芝《当你老了》在汉语里熠熠生光
这是一部关于九叶诗人袁可嘉的文学传记,文学性和史实性并重,用作者方向明在后记中的话来说:“这本书不是传统的、一本正经的传记”。我想大概正是因为不那么传统,又非正襟危坐的模样,才更吸引了读者的眼光吧。书里面的许多篇章曾在“甬派”新媒体上读过,但集中读纸质书给人的视觉冲击力绝对是不一样的,如果原来读单独的篇章感觉到每一篇就是一颗钻石,那么集中到一起就是一串闪光的钻石项链,让人难以忘怀。
对于袁可嘉,我最初是从童银舫那里了解到的。童银舫是我高中同学,他高中毕业之后曾经组建过一个七叶诗社,诗社名称就是从《九叶集》启发得来的。袁可嘉先生是他们诗社的名誉社长,也曾在七叶诗社的社刊上读到过袁可嘉给童银舫和七叶诗社社员的回信。我知道袁可嘉是慈溪崇寿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九叶派诗人、理论家、翻译家。但袁可嘉是怎么成为诗人、理论家和翻译家的,他的艺术成就究竟有多高,对中国新时期文学有怎么样的影响,我却是不甚清楚的。
2013年,为纪念诗人、理论家、翻译家袁可嘉先生,在慈溪市文联的积极推动下,《十月》杂志社与慈溪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袁可嘉诗歌奖”,当时方向明任慈溪市文联主席,是促成“袁可嘉诗歌奖”的强烈推手。记得第一届袁可嘉诗歌奖颁奖活动就是在袁可嘉先生的出生地崇寿镇举办,我还去参观过袁可嘉故居。不久之后,又收到了方向明主编的袁可嘉先生纪念文集《斯人可嘉》。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方向明开始研究袁可嘉,随着研究的深入,就“时常待在袁可嘉的世界里出不来”了。
翻开《沉寂的洪钟:九叶诗人袁可嘉》,卷首有袁可嘉先生不同时期的照片,有单人照、有合影、有书影,还有两幅袁可嘉的漫画头像,余光中的《袁可嘉,诚可嘉》和谢冕的《他影响了中国文学的新时代》两篇代序。正文由导言《他长在了中国新诗的年轮里》引入,“年轮”这个词非常精到,代表着袁可嘉在中国新诗这棵巨树中不可或缺的地位。之后是十四篇从不同角度记述袁可嘉的专题——那些决定性的能给人启发的事件和人物关系,把读者最想了解袁可嘉的人生片段通过精美的文字呈现在了我们面前。从西南联大的求学开篇,然后是九叶诗派的诞生,袁可嘉作为诗人、翻译家、理论家的成就,他与卞之琳、许芥昱、穆旦、余光中等师友的情谊,对兄长、对故乡的深情。正文还有一则《袁可嘉年表》,把袁可嘉先生从出生到去世的重要事件,包括就学经历、重要作品发表,重要著作和译作的出版,重要的访学、演讲、师友的交往以及婚姻家庭完整地呈现出来。附录则收录了袁可嘉女儿袁晓敏和袁琳的《三言两语话父亲》,最后是后记。整本书既有点,又有面,点面结合,让我们超越时空的隔阂,触摸到袁可嘉先生的胸襟。
合上书本,不禁感慨良多。
感慨作者用心至深,材料搜集之齐全。研究袁可嘉材料搜集仅是第一步,这是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去做的,在十多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作者如淘金者那样,一直在浩瀚的史料里搜罗,其搜罗认真细致的程度用慈溪话来形容可以说是搂根挖缝。这些材料不仅仅包括袁可嘉本人的著作、译作、自传、书信、日记、照片等等,还有其他和袁可嘉有关联的一切。他从西南联大史料中找到袁可嘉的学籍资料:“袁可嘉,男,21岁,浙江余姚,外国语文学系。”他从西安交通大学副教授曾祥金的研究文字里发现袁可嘉发表的第一首诗是在1935年《宁波中学生》第六期的《奉化江上一瞥》,把袁可嘉自序中1941年在《中央日报》发表第一首新诗《诗》算作“笔耕”生涯起始的时间提早了六年。他写西南联大读书时期的袁可嘉,因为在袁可嘉自己的回忆文字里找不到关于校园生活的细节,多方查找,“终于在他的同窗好友杨天堂的回忆文字里找到了一些片段”,还原了袁可嘉作为青年学子的形象。我读到“终于”两字的时候,深切体会到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觉。据说他办公室有一个高大的立式书柜,可以说是袁可嘉专柜,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和袁可嘉有关的书籍。另外还有很多以袁可嘉为中心发散到他的师长、九叶派其他诗人、其他亲友的著作、回忆录等等。近几年为了购买这些资料,他成了孔夫子旧书网的常客。在新书阅读分享会上,作者还带来了袁可嘉先生的几本著作,他特地向我们展示了两本《九叶集》,对为什么会买两本同样的书作了解释,因为第一本缺失扉页,也缺失八位诗人向已故的诗友穆旦致敬的那段话。于是又重买了一本。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个唯美的人。
感慨作者眼光独到,研究考证之缜密。史料翔实、考证严密的文字,如果没有大量的阅读梳理相关资料是难以办到的,敢坐冷板凳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作者却乐此不疲,因为在他眼里,发掘资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过程就如破案一样,发现并求证那些容易被常人忽略的细节,很有意思也很有成就感。袁可嘉在西南联大读了五年,他1941年秋天入学,按理1945年应该就可以从西南联大毕业了,而他却延迟到1946年才毕业。要是其他作者可能就放过这个细节了,或者对多读一年的原因作合理的想象,可是方向明却一直把这个记在了心里,一直到后来才在北京找到了袁可嘉1956年申请加入民盟时写的一篇自传,提到了多读一年的原因是莎士比亚一科考试没及格。而在求证袁家洋楼即袁可嘉故居的建造者时,作者不仅实地调查,还查找文字资料,最后在袁可嘉的结拜兄弟屠勇的文字里找到确切的记录,证明袁可嘉故居的建造者确实是袁可嘉父亲袁功勋,而不是其伯父袁公亭。我想,方向明对袁可嘉的研究一直是带着这种好奇心的,读者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时刻感到那种发现的惊喜和激动,这样的故事是非常刺激人的。
感慨作者厚积薄发,写作欲望之强烈。阅读分享会上,作者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非常遗憾没有和袁可嘉先生见过面,对深受袁可嘉眷顾和青睐的童银舫、俞强等文友表示羡慕,但作者认为自己对袁可嘉先生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父亲。确实,十多年的搜寻、阅读、梳理,让他对袁可嘉的成长经历、文学成就、师友交往熟稔于心,对于每一个研究的专题涉及到的材料都可以信手拈来。我感觉之前他一直在隐忍,直到最近两年,创作欲望如火山爆发般势不可挡,所以他在“甬派”新媒体以每月出两个研究专题的速度推出研究成果,其质量和速度令人瞠目。他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沉浸在袁可嘉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以后可能还会有十几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沉浸在袁可嘉这座宝库里有更多的发现。
感慨作者叙述者的态度,深情又内敛。如果说在选材和写法上作者是站在读者立场的话,那么在表达情感时,却站在了传主的立场,或者换句话说把自己的情感带入了文本。作者在阅读分享会上曾经说,这本书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袁可嘉先生,另一个就是隐藏在文字后面的“我”。文中有很多鲜活的描写和富有哲理的议论把读者带入到了和袁可嘉真正的对话之中,如作者在写到袁可嘉和美籍作家许芥昱的关系时,有很多的感慨。受许芥昱的牵连,1973年袁可嘉被定为犯有“为美国间谍提供情报的反革命罪行”,直到1979年平反。作者在这里写了一句:“历史总算出现了转机,袁可嘉又可以做学问了”。我觉得这不仅是作者的感叹,这分明就是袁可嘉先生的心声啊。1980年9月,袁可嘉应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许芥昱之邀访美讲学。1982年1月,许芥昱因为不幸遭遇泥石流遇难。写到袁可嘉的内心感受时,作者说袁可嘉“是一个克制的人,他或许能忍住眼泪,可是他的内心一定是纷乱的、沉痛的”。作者深情又内敛的叙述却更让人体会到袁可嘉对老同学离世的“震惊、痛惜、感激、怀念、感慨”,书中这样直击心灵的叙述不胜枚举。
瑞典作家莫妮卡·劳力曾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写一部文学传记,非常像是一个把失去的世界再拉回到生活里来的过程。在读《沉寂的洪钟:九叶诗人袁可嘉》时,我确实感受到了这一点,方向明把袁可嘉的世界复活了,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历史以这样的方式,复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