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26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慈溪日报

诗人小镇

日期:08-27
字号:
版面:第A03版:上林湖       上一篇    下一篇

  三年前的秋日,我们几个文友相约去崇寿镇袁可嘉故居。天气晴朗,空气中袭来的桂花香引诱着我们。跟着高德地图的导航一路向前,路过“兴会农资”加工搅拌机,一座洋房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排灰瓦白墙五开间的二层洋房,造型与装饰颇具民国风格。抬头见“袁可嘉文学馆”匾额,匾额下的木门开了两扇,里面赫然映出袁可嘉先生的巨幅黑白照片。一个老人,圆融的脸庞,圆框眼镜,紧抿的嘴带着笑意。很奇怪,之前看过很多可嘉先生的照片,唯独看到这张,脑海里跳出“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的诗句。这大概就是文学的气息,使作品与作者有一种神秘的契合。

  我们走上二楼。穿过很多书架,我猜测诗人的书房里是否有台灯,金笔,抑或略加磨损的手杖。门推开了。书房无比洁净,红木沙发上搁着白色软垫,嵌有红色条块的白陶瓷杯与黑色宽沿帽无不显示沉稳与优雅。如果书房里出现大喇叭的老款留声机与黑胶光碟,我可能会诧异。我无端觉得那应该出现在穆旦的书房里。因为穆旦写下了“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那么激情奔放。而袁可嘉先生写下的是“让我沉默于时空,如古寺锈绿的洪钟……”如此内敛苍凉。书柜里有一些断了书脊脱落标签的书籍。我摩挲翻阅着,指尖触摸到书页上的薄尘。不由想象这些书曾辗转于异邦的街头小巷,它们追逐高空的流云,乘着绿皮火车呼啸经过荒野,最后终于叶落归根。就像可嘉先生的诗魂又随着当年的六塘江潮,回到他的故居袁家东路81号。

  一副眼镜闪入眼帘,搁在书桌上。眼镜断了一只脚,代替它的是一条银色的皮筋。我捏起细看,厚镜片透过尘埃,依旧闪烁光芒。此时此刻,它似乎成了某种隐喻——它的主人曾经有过的屈辱、不舍、坚韧,都化作了炽热的爱与深邃的诗行。

  我们沿着木楼梯下楼,走向一楼展厅。刚刚赶来的S老师正凝望袁可嘉的一首《岁暮》。秋光斜照,他苍白的两鬓映在诗句旁的照片上,有一种奇妙的重叠。那是诗人对诗人的凝视。隔着岁月的烟尘,他们似乎在悄然对语。

  我记不得什么时候初次遇见S老师的。大概十多年前的一次采风活动。大巴车行驶在春天的原野里,路两边的油菜花扑面而来,车厢里也热气腾腾。S老师坐在我侧旁,沉默无语,脸上涌动着难言的愁云。一路过来,我发现他没有一般县城老文人的夸夸其谈,那种唯恐被人遗忘的“张牙舞爪”。因为我没有分到矿泉水,他扶着颠簸的座椅背,特地帮我取了一瓶。“您客气了。”我欠身道谢后,他也微笑致礼,然后继续沉默。他的克制与礼节,顿然让我心生敬意。

  过了片刻,前座一位文友回转身与S老师聊起养蜂。我才知道S老师年轻时有过漫长的养蜂生涯。那是我想象中的浪漫职业,每天跟随蜜蜂追赶花朵,吮吸大自然的馨香。但很快,我便知道养蜂非常辛苦,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四海漂泊,浪迹天涯。更让我震惊的是S老师的人生经历。二十岁时,他为了躲避特殊时代的政治风浪,被迫“逐花而居”。他在福建莆田农家尝到爱情的甜蜜,但很快遭到老天爷无情的痛击——两个儿子先后夭亡,妻子精神崩溃自杀。他伫立在花丛中,捏着手里的电报,头顶的乌云犹如黑洞。

  我无法想象S老师是如何承受住痛失妻儿的厄运的。他自己说,彼时全靠诗歌拯救他的灵魂。诗歌成了他暗夜中的月亮。好几次,我们围坐一起,赏读他的诗歌。“一整夜,所有的风都往东南吹/漂泊半生,两手空空,这世上/所有的酸楚雾儿只向我一个人吹”,他的诗句,血泪凝成。相比之下,我们的文字颇显苍白。我们虚构的疼痛,多少带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一切将在时空里消融/碎片如雪 在我的眼睛里/只留下洁白与光明”“今夜冬至,我该走了上山/自己也做一回灯,温暖你/一个世上最长的夜晚……”然而,他的诗在疼痛中,又透出安静与澄澈,给人温暖与力量。那曾经的撕心裂肺孤凄悲凉都像化作一壶温酒,一点点渗入诗中。S老师用这种方式完成大半生的修为,这大概就是慈悲。

  S老师结束漂泊的养蜂生涯后,回到他的老家崇寿傅家路村。那是个美丽小村。我们离开袁可嘉故居,沿着傅家路村漫步。沿路镂空的围墙衬着时令花草,中式农家小屋外有很多因势象形的墙体画——那挎篮子的村妇,嬉闹的孩童,整齐的田垄,与安闲劳作的村民极为相衬。当我们踱步到房黄路江,长幅农民画卷《塘角记》在白墙上徐徐展开,似乎复原了海塘小镇悠长的历史记忆。这确实是一块生长诗人的土地。傅家路村文化礼堂外的一棵大樟树下,荻花在秋光中摇曳。这盐碱地上的植物,茎秆笔直,花絮似雪,看似柔弱,却有一份笃定自在。风来时,它们低首又低首。我恍然觉得,这应该也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隐喻。

  “去我们家吧。”C兄盛情邀请道。贵州布依族的C兄来崇寿十多年了。他原先住在五塘万家乐超市三楼,最近几年搬到了文教路。“小镇向南,五塘河在此截流/春风一吹,遍地的蓬蒿转眼高过去往远方的道路/仁厚而温顺的河流环绕/小镇的风物因此得到永生……”这是C兄写的诗。我们沿着他描述的五塘河,走在他描述的街道里。河流与街道都极为普通。但我们慢慢走着,仿佛走在他的诗歌里,成了诗中的烟火人物。

  C兄租的房子并不大,仄逼的餐厅紧挨着厨房。一张圆桌放下后,便很难起身。墙面糊着报纸,是文学报。有一篇关于写鲁迅的文章,“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读到这句,我们不由会心一笑。其实,C兄一如十多年前初见时的沉稳朴实。而他的妻子,亦如他当初描述的美丽娴静。还有他的儿子“七火”,从初见时的淘气模样,一晃长成了一个腼腆少年。

  C兄劝着酒,那是他从贵州老家带来的果酒。他又请我们吃他老家的菌菇,肥厚又鲜美。我们毫无顾忌地畅谈着,谈论袁可嘉,谈论曾经的六塘江潮,以及崇寿小镇的变化。我们也谈论叶芝,彭斯,谈论隐喻与象征,毫不顾忌碗里的残汁与唾液,任酒意沿着脖颈一截截漫上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吟诵:“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恍然间,又有人在哼唱一首歌:“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有人趁兴拿起筷子轻敲节奏,我突然发现C兄看他妻子的眼神,那是诗人特有的眼神,相濡以沫的爱意中含着柔情与疼惜。我还看到C兄与S老师的对话,温声细语,没有客套与伪饰,犹如一对父子。原来,真正的忘年交可以如此默契。

  果酒的后劲很大。我走到阳台,看到阳台上的几盆植物,脑海里蓦然跳出C兄的《暮晚记》:“……夕照移到墙脚/那里的苔藓蓬勃,寂静,明亮/妻把孩子送到/隔壁琴行/我抬头,看到星辰/挂在远处/转身,我看到/阳台上的爬山虎/长到了屋里。”我的心底涌起难以描述的宁静与温暖,那是沉浸诗中特有的沉静与笃定,似乎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底气,即使孤独万分,仍有一股大无畏的力量。眺望着文教路上的人流,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然漫步。我突然明白,C兄年轻时四处漂泊,来此地后如候鸟定居下来。那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小镇有着与诗人契合的气息,能与他声气相投,让他的每个日子充满沉静与笃定。

  秋日午后的暖阳里,屋内文友的哼唱声续续飘来,我想起袁可嘉先生的书籍与断脚眼镜终于回归故里。“逐花而居”的S老师漂泊大半生后,活成荻花样的清朗。更年轻的C兄,把异乡当故乡,以恬淡之心安度时光。他们都如盐碱地的植物,在诗意小镇上悄然生长,悄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