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炀和
陈慧的新作《去有花的地方》,写的是她跟随蜂农夫妻一路北上养蜂采蜜的所见所闻。蜂农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有另一个称呼——“养蜂老板”。在那个年代,养蜂是农民致富的唯一途径。虽然高风险,但也高收益。我父亲就是通过养蜂成为县里首批“万元户”的。父亲对养蜂是很有感情的,在他晚年弥留之际,他讲的“胡话”都是有关养蜂的,可见40年前的经历对他来说多么刻骨铭心。
所以看到陈慧的《去有花的地方》,我迫不及待打开,我想知道在一个外人眼里的蜂农生活是怎样的?也许从中可以知悉父亲为什么对那样艰苦的生活非但没有任何怨言,反而还有点留恋。
作者陈慧的生活原本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每天上午在梁弄镇菜市场摆流动小百货摊,中午收摊后补觉、阅读、写作。与蜂农的交流中,她发现蜂农生活有一种传奇色彩——当然在蜂农眼里,所谓的传奇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她想体验一下这种如开盲盒的生活。我想陈慧之所以成为“菜场作家”是有原因的——安分守己又常常蠢蠢欲动,保守又常不按牌理,深知世故又很天真。总之一句话,身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心在高处自由地游走。
陈慧的书激活了我儿时的回忆,我小时也常听回家越冬的父亲讲起养蜂中的惊险故事。所以看到陈慧写从最后一站常河营回慈溪前夕,他们燃香,一起作揖,轻声地祈求:“请保佑我们平安到家吧,谢谢了。”我不禁潸然泪下,简短的一句话饱含了多少的担忧和不安。人有太多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以至无奈又无助,但同时学会了敬畏,不得不相信“命运”这个词。
陈慧说她年轻时不相信命运,总觉得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信命。就像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远嫁,更想不到从小受宠的自己会在异乡以摆流动摊为生,也想不到因为写下那些文字而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我想,陈慧选择在别人眼里“犯不着”的蜂农生活去体验,冥冥中跟她的命运观是契合的。
养蜂是个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行业,三位一体才能丰收,不然轻则亏损,重则丧命。而这三者全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陈慧说据她观察,养蜂人一般格局比较大。我想大概蜂农是农民序列中最经受大风大浪的缘故吧。交给命运是最无奈也是最好的选择。
陈慧经历了四个场地。第一站,江苏东台采油菜花。刚安营扎寨,晚上就来狂风。“已加固的帐篷在风中颤抖得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篷布猛然后退,又猛然前进,打在门架子上,力道惊人。有好多次,门架子痛苦地呻吟,似乎下一秒,它就会四分五裂。有好多次,大风把整座帐篷撬得颠来颠去,就像被捆绑着的普罗米修斯那样,左冲右突。巨响宛如战鼓擂动,人置身其中,就像乘坐着一叶在激流中失控的扁舟”。此时住邻近帐篷的蜂农妻子新丽姐发来微信,“没关系的,就是刮风下雨嘛,大不了篷子被吹翻了,我们被雨淋嘛,被风吹嘛,人不会受伤的。”
第二站,山东泰安采洋槐花。从东台颠簸了1000多里,凌晨时分到了目的地。“在徂徕山脚下逗留了26天,我没拥有过一次完整的睡眠。我们的蜂场紧挨着S237省道,这是一条狭窄曲折、事故频出的盘山公路。”“我头东脚西地睡着,有货车从北边上来我就像摊在电动筛子上的豆子不停地振动。而货车从南边急速冲下来形成的强气流好比十级台风掠过,房架子吱吱呀呀,帐篷布噼里啪啦。我躺在床上,如同躺在失控的过山车里,心脏一会儿缩成一团,一会儿掉到嗓子眼。”“白天,我站在帐篷与公路之间,越瞧越后怕:那些疾驰在夜色中的货车离我如此近。”前一年确实有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把车头拱进了帐篷的位置,幸好那户蜂农前一天转场走了。
第三站,从泰安到大连瓦房店采洋槐花。“我们在山东泰安时有一个安徽籍的邻居小谢,徂徕山的洋槐花结束了,我们转场到大连瓦房店,小谢去了山东威海。前几天刘大哥从朋友圈得知,小谢已经提前回家了,小谢的蜜蜂在徂徕山时已出现了花粉中毒的迹象,损失了主力工蜂。”
第四站,从大连瓦房店到北票常河营采荆条花,但大旱。“我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和刘大哥夫妻说话,说蜂蜜的廉价;说今年蜂王浆的收购价被压到历史最低;说内蒙古下洼的荞麦近两年改良的品种,已经打不到蜜了;说养蜂业的溃散,年轻人不愿意吃这份苦,现存的一些蜂农还在低价转手自己的蜜蜂;说环境的恶劣,蜜蜂中毒严重时几乎全军覆没。说来说去,又回到最现实的问题上:雨水会不会来?”
这些仅仅是突发事件,常规的除了上厕所和洗澡不便,更有足以致命的“草爬子”和蛇,各种令人恶心的虫子。“恶的虫子就不那么好相与了,仗着有毒性,仗着有利器,傲慢冷酷,野心勃勃,即使我们不去招惹他,它也能想办法到我们身上捞实惠”。这不仅仅是虫子,更是恶人的写照啊。有明目张胆上门来敲诈的,有笑里藏刀使坏的。“蜂农借地谋生,势单力薄,打也不能打,躲也躲不了,绝大多数不得不忍气吞声。”
外人看到的是花和蜜,觉得养蜂人的生活岁月静好,甚至有几分浪漫。但参与其中,就深知甜甜的蜂蜜来之不易。可是又有哪一种生活是容易的呢?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大多要么高风险低收益,要么低风险更低收益。
陈慧经过几千公里的颠簸,历时4个月,“2023年8月中旬,从蜂场返回的我,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普通人的生活,还要继续苟且。但至少,我不再是原来那个郁郁寡欢的自己。”陈慧没有用“我被治愈了”这种矫情得像广告文案的句子,这也是我喜欢她和她作品的原因。她的感受敏锐而真切,她表达的词语和句子精准而富有生活气息,是一个真正生活过并领教过命运之神不可捉摸的人。她的语言幽默而不轻薄,灵动而不矫情。追花之行与其说对她有所影响,不如说是因为她更认命了,她去验证了一下她的命运观,验证通过。
宿命不是消极,是对规律的遵循,是智者的生存哲学。从容面对得与失,福与祸,也就多了一份作为人的高贵和尊严,以及内心的宁静。对生命也有了更广阔更深的体验,更天真,比之常人也就更能领悟生命的本质。
《去有花的地方》不是一本风花雪月的书,是一本深度体验命运之神的书。陈慧生动细腻地写到了她所碰到的惊险和惊喜的故事,好的人和不好的人,善虫和恶虫,美丽的花丛和不那么美丽的“牛粪大礼包”……时而扣人心弦,时而让人忍俊不禁,当然更多的是被她对生活的豁达所感染。她也像小蜜蜂和蜂农一样,把历经的辛苦酿成了甜——隽永的文字。
悦读者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