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孙海军,笔名鱼跃、清然,生于1967年10月,我市天元人,客居厦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我市诗词学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期刊,并入选《中国年度诗选》《诗探索年度诗选》等,著有诗集《鱼跃诗文集》《备忘录》三种,引起了诗坛的关注。今年4月,《当代》杂志社编辑出版的《当代诗歌》在北京出版,二个页码发表了孙海军的“曾经的人间”“看海”等五首诗。
今年1月,他的三种诗集《长风不止》《由此可见》《并非不可》分别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北岳出版社和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国当代三位诗坛名家吉狄马加、杨克、霍俊明分别为诗集作了序,本报现陆续推出,以飨读者。
当一个作者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由此可见》,我想他首先确立的是对自己写作的信心。他首先告诉读者的是,这是一部有所发现和有所见解的作品。其次,他确信读者能通过阅读同样有所发现,也有所收获。那么问题随之而来:他在诗集中安放了哪些发现?他将动用怎样的诗歌技艺和手段,将自己的发现或者体悟恰到好处地呈现出来?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的发现是否和读者的阅读所得重合?或者他是否希望读者能从他的诗歌中发现更多?带着这些问题,我饶有兴趣地通读了这部来自一个相对陌生的诗人朋友的作品。
我想我应该首先坦诚通读完毕后的感受。读完这部诗集,我想到了宋代禅宗大师青原惟信参禅时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非山,见水非水”再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三重境界。这的确是一部有所“发现”的诗集,也是一部让人读完以后能够从作者的发现中获得发现的诗集。而且,我相信不同的读者读完之后,会有不同的发现。
读这些诗,能够看到作者的身份、性情和思考的深度。
阅读诗集,首先能够让人看到的是一个失去故乡之后不断用文字和回忆重返故乡的游子形象;然后又是一个在旅途中不断停下脚步审视自己与现实境遇的行旅者的形象。这两个形象也是中外诗歌中最常见的两种形象。但鱼跃也写出了自己的特色和辨识度。比如他写追忆中的故乡:
当你剖开这里的一片云/看到它的前世:/一颗晶莹的盐粒//滩涂早已开满鲜花/不再是庄稼地/不再是盐民的道场//这是一个希望的海湾/潮水还在不断地翻滚//父辈们挑筑的九塘、十塘/潮水在不停地北撤/现在,工厂,新城/覆盖在盐粒上的现代文明/我被浮华包裹的身体//记忆中的那一幕/像潮水,反复涌现——《在杭州湾》
从鱼跃的诗中可以看出,他的故乡在杭州湾辽阔的滩涂边缘,有着淳朴平静的乡村风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这块裹挟在经济大潮中的净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迷人的盐场、大塘河和漾山江都已经被时代的大潮覆盖。地理意义甚至社会组织形态层面上的故乡已经成为遗址,但他也从未放弃对它的追忆。
在鱼跃看来,故乡不光是生养他的地方,更是一方能够安抚他的沮丧、犹豫、失败,乃至最终收留他的至爱之地,为此他不遗余力地用尽所有的热爱和文字,在纸上恢复、营造着这样一处精神原乡:
我深爱你沉稳朴质的力量/我深爱你宽广踏实的胸襟/你包容我,容忍我的哭笑//忍我忧郁中的忧郁/忍我沮丧中的沮丧/忍我失败中的嚎叫/忍我颓废中的狂浪//你容忍我一无所有/也容忍我不明事理的取闹/哪怕我是狂风骤雨/哪怕我用闪电雷鸣/你都欣然接受从不藐视/你博大的胸怀/我愿久久地拥紧在你的怀里/你是我至爱的故乡/余生我还有多少爱/我将一如既往,仍将深情/铺陈在这片我爱着的土地上——《至爱之地》
诗集中诗人的另一个形象更为突出。我从鱼跃诗友的介绍中得知,鱼跃从商,是在一次偶然的机遇中接触到了诗歌,继而迷上了写诗,且一发不可收拾,连续出版了多部诗集。目前仍在繁忙的商海中打拼。他的很多诗都写于商务旅途或者会务间隙。但是从鱼跃的诗里面很难看到有关商战方面的利益追逐或者尔虞我诈,更多的是人生旅途方面的一些追问和思索,是一个现代人面对时代和自身的精神困境的审视和思索。这个时候的鱼跃,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时代困境中的迷惘者,一个能适度跳脱出自身生活的旁观者和冷静的审视者,一个为了信仰,“不知疲倦地往返,探究此岸和彼岸的关系”(鱼跃《在白鹭飞翔的地方》)的生命和生存意义的追问者的形象。在他看来,“生活仿佛在冲浪,大海从未停止它的摇晃,而他也仍在继续跌跌撞撞、飘飘荡荡”。(同上)
值得肯定的是,在很多从文者都在追名逐利的时代,作为商人的鱼跃,却能在灯红酒绿的时代波澜中保持着清醒和思考的状态,的确难能可贵。
读这些诗,能够看到一个诗人沉思和想象的深度。
在鱼跃的诗歌里,游子、商人行旅者和冥想者的身份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相互交集融为一体。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情境和场域中各自显形。在追忆故乡的诗篇中,游子的身份自然会显得突出。而作为商旅途中的书写者,他更多的是以一个时代万象的审视者、自我身份的省察者的身份出现。而当他有了一定充裕的时间,有了独处的时间和空间,他更多的是以一个冥想者和思考者的形象出现。在这种状态下写出的诗歌,更能见其诗思的深度。
在闲暇时间他很少去应酬,更愿意待在家里的地下室读书冥思,这让他的诗又带有一些玄思和梦幻的气质。这些诗的质量虽然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但也是鱼跃一种可贵的选择和探求。
“风吹在门帘上,起伏似波浪/稍远处,偶有汽笛长鸣/这是经过的时代快车//载着沉寂的光阴/而过往仿佛还在原地/走在我前面的人/是什么人,那些思想者/要带我去哪里”——《片段风景》
我是个无人给予的被迫者/生来就已失去了此岸与彼岸/我是个漂流客/这是你的天空与大地/是我误入人间?/随风漂泊流浪,不知疲倦/谢谢你们,并未抛弃我/我也憧憬,有意料之外的灯火。——《孤寂之门》
如果说在《片段风景》里,鱼跃为读者呈现出的是他日常生活散步、静坐茶饮时的断续思考。那么在《孤寂之门》等相关的诗篇中,他已经通过静坐进入了某种“禅定”的状态,他的思绪已经通过自身触及了一代人共同的精神困境。在这些诗篇中,鱼跃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无人给予的被迫者”,也就是说,他主动承担了一个时代困境中代言人的角色。与多数人不同的是,尽管他承认人都是孤独的,但他同时也相信人并非生来就是永远孤独的生灵。
作为诗歌书写者的鱼跃,他相信在漂泊旅途中会有意料之外的灯火并始终坚持寻找。正是坚信生命中意料之外的等待会有所获得,使得鱼跃选择坚持“用一辈子的时间,努力甩掉吞噬阳光的暗物质”,并有了“等待着太阳从海中升出”。读着这样的诗句,让我想到克尔凯郭尔的一句话:我真正缺少的东西,就是要在我内心里弄清楚:我到底要做什么事情?问题在于,要找到一个对于我来说“确实的”真理,找到一个我能够为此而生、为此而死的信念。
克尔凯郭尔在二十二岁时写下的这句话,充满对于人生意义这类问题的思考和关切,这其实就是哲学家说的“终极关怀”。但这种终极关怀并非只是哲学家的课题,而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根本问题: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而鱼跃同样用诗歌谈到了这个问题并且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想每一个生活在当下、遭受种种困境的现代人,都能从鱼跃的诗句中找到共鸣。而这种共鸣和每一个不同的个体生命的猝然相遇、相互激荡,必然让读者生出不同层次的“见山见水”的感悟。
鱼跃非文科类的科班出身,也从未受过系统的诗歌写作训练,完全是用直觉和天赋写诗;而且自从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中与诗歌邂逅之后,始终不离不弃,对诗歌葆有着初见时的热忱。这一点尤其让我钦佩。如果说还有什么期许的话,希望鱼跃能够利用商务间隙,系统阅读一些中外大家的诗作,在诗歌写作的技艺和主题发掘的深度方面再多下点功夫,如此,假以时日,相信他会有更大的成就。
吉狄马加,现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名誉会长、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