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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9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慈溪日报

夏至:杨梅满山红

日期: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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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3版:上林湖       上一篇    下一篇

  小时候吃水果是一种奢望。显然,能吃上杨梅,就是地理上的福祉。村里分给父亲一片杨梅山,杨梅自然就成了我吃得最多的一种水果。于是,我与杨梅,就有着一生都难解的情结,这种情结就留在我的生命里。童年的记忆有着和杨梅发生的故事,以至于我创作的农民画、剪纸和版画都是杨梅的影子。它,跟我似乎在谈一场马拉松式的恋情,即使有毒,也义无反顾,让人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入夏后,春花落尽,黄梅雨泻纷纷,天气闷热潮湿,身上也是黏糊糊的,透不过气来。“端午杨梅挂篮头,夏至杨梅满山红,小暑杨梅要出虫。”这才是地道的慈溪杨梅应有的样子。杨梅采摘季很短,从杨梅泛红到杨梅树上最后一颗落零,前后只有一个月。端午前后,父亲进山的次数开始变勤了。“杨梅树下的草要早点清理掉,否则掉下来的杨梅会找不到。”他在门前的洗衣板上磨刀霍霍,背上刀笼,就进山了。山就在村子的南边。杨梅树多与蕨草、杜鹃、青冈栎杂处。这绿色的蕨就成了杨梅的标配,梅农称之为“杨梅柴”。自小到大,我都觉得蕨这股特殊的植物气息才是杨梅季里特有的味儿。去往杨梅山的路上是蕨的味儿,杨梅市场里是蕨的味儿,杨梅篮里也是蕨的味儿,就连梅农的身上、衣服上也都弥漫着这蕨的味儿。

  每天采摘杨梅之前,父亲总会拿着柴刀去附近砍蕨,放在树底下备用。母亲会把一层“杨梅柴”垫在杨梅篮底,有了蕨的保护,就不容易压坏出水。杨梅装满篮子,又会扯一把新鲜的“杨梅柴”盖上。紫红的杨梅,翠绿的蕨,一篮篮触目诱人。等杨梅落市,山里的蕨也所剩不多了。

  当地俗语:“杨梅红,耳朵聋。”不明就里的人乍听此言,以为山里人小气,不请人吃杨梅,假装听不见,其实不然。杨梅树高枝脆,果子又结在树冠,想摘到好杨梅,梅农就得攀爬到高高的树上,两脚找到合适的落脚处,站稳,一只手紧抓树枝,一只手伸出去摘。若够不着,再踮起脚,要费好大的功夫。果大,手掌顶多只能握两颗就放进篮子,手掌紧了,会挤伤杨梅。采摘时得聚精会神,开不得一丝儿小差,最忌大喊大叫、攀爬打闹。杨梅时节,梅农摘杨梅摔伤的事件屡见不鲜。因此,即使有人叫唤,也故意当聋作哑,不予理睬。“杨梅红,耳朵聋”的本意,实源于此。表妹阿微是城里大姨的独女,皮肤白皙,聪明伶俐,亲戚们都疼爱她。每年的杨梅季,母亲就会接她来小住几天。每次来做客,穿着花裙子、红皮鞋。看自己露着脚趾头的塑料风凉鞋,心生羡慕。我们人小,也做不了什么,父母就分派给我们任务,“管杨梅山”。话说“管杨梅山”,就是防备外人偷摘自家的杨梅。其实,山里人自己家的都摘不完,自然是不会来“偷”别人家的杨梅了。但我们孩子接了这样的美差最开心。早上拎着篮子进山,不是在杨梅山里上蹿下跳,挑最好的杨梅吃,就是找各种的玩法。用铅丝扎一个叉子,插进摘下的杨梅果肉里,鲜红的果瓤就流出汁水,仰头,张嘴,抛进嘴里。或把几个杨梅装进塑料袋,扎紧袋口,用力挤捏,紫红的汁水就充溢了袋子的一角,用牙齿咬破口子,甜津津的杨梅汁哧溜一下就流进了嘴里,像开了一听糖水罐头。但一不小心,嘴巴管不住,红色的汁水就洇了衣服。

  杨梅山上最多的是荸荠种,也是最好吃的。还有早大种,这果看起来比荸荠种大,可是核也大,味道比不得荸荠种既鲜又甜。物以稀为贵,最稀罕的是白杨梅,也叫水晶杨梅,粉红、乳白、清香。我记得附近的山里就隔壁阿文家有一棵白杨梅树,可惜的是这棵白杨梅树年老,虫子咬噬树干中空,死了。从此,就很少见白杨梅了。前年特地去余姚买了西山白杨梅解馋,但那味已不再是小时候偷吃阿文家白杨梅的那个味道了。

  待到中午时分,母亲就把杨梅绑在自行车后座的横木条上,后座装了满满当当的杨梅篮。就这样她驮着一车带着蕨叶清香的杨梅去城里叫卖了。趁这空闲,父亲带着我们去捡地上的杨梅。父亲说,要及时清理,否则掉落在地上的杨梅腐烂后,会成为果蝇的食物,果蝇会在腐烂的杨梅上产卵,这样树上的杨梅就会出虫。蹲在杨梅树下,从这棵捡到那一棵,全部捡干净,杨梅汁早就染遍了双手,又红又黏。

  杨梅山脚下有一条小溪自西往东潺潺流过,经过我们家的杨梅林的低洼处,就形成一个浅浅的小水潭。水潭里的水清澈见底。我们就去溪水边洗手。脚一踏入溪水,一股凉气传遍全身,真是解乏。父亲摘下草帽,用溪水洑了自己一脸。躬身,猫腰,带着我们逆溪流而上去找石蟹、捉小鱼。傍晚,父亲就带着我们扛上锄头去竹林挖“夏笋”了,我们又叫“横鞭笋”。

  笋挖够了,父亲弯腰,挑起一扁担沉甸甸的杨梅篮,沿着山路疾步行走。担子两头的篮子互相挤压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暮色正浓,夜色沉寂,夏风微拂耳边,汗津津的衣衫黏着后背,还是燥热。红蜻蜓停歇在路边的蕨草叶上,扇翅,起舞,翩然。趴在树上的山蝉突然停止了嘶鸣,山谷显得静谧。

  回家,母亲的自行车已停在大门前的道地。自行车后架的杨梅篮里装着新鲜的番茄、豇豆、豆腐和绿豆芽。母亲经常这样,用杨梅和集市里的菜农交换,这样可省菜钱。

  一缕盐焗烤土豆的香味老远飘来。卸下手里的杨梅篮,我们就直奔厨房。烤土豆跟蕨草一样成了杨梅季节的标配。慈溪临海,有相当丰富的小海鲜。慈溪也靠山,山地的食材同样惊艳,除了竹林里挖的横鞭笋外,山地洋芋艿也是山民的最爱。

  母亲蹲在灶膛里烧火。大铁锅敞开着,当季小土豆在盐水中咕噜咕噜翻滚着,水分蒸发,烤至皮肉紧致,盐花晶莹!母亲用铲子一铲,土豆顺势滚动,贴在热锅的一面金黄。一边吹着被烫的手,一边轻轻磕碰一下,剥开蝉翼似的透明表皮,里面烤得鲜黄油亮,掰开,一股热气夹着香味扑鼻而来,咬一口,紧实,有嚼劲。

  父亲把刀笼里的笋一股脑儿倒进脸盆,就去洗澡冲凉了。母亲剥笋、切片,打两个鸡蛋入碗,筷子不停搅拌,发出轻快的叮当声,蛋液浮出奶黄色的浮沫,撒上笋片,放入大锅,蒸了一碗横鞭笋炖鸡蛋羹。另外几颗笋则切丝,做了一碗肉丝炒笋丝。直到现在,阿微还说起当年那碗横鞭笋炖蛋和烤土豆,杠杠的山珍美味呀!

  幼时对杨梅的喜欢,实也出于物资的匮乏。长大后我们姐妹三人各自成家,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分身乏术,于是都竭力反对父母再上杨梅山。奈何父母的一生已注定了和杨梅的热恋,他们中的毒比我们一辈要深,全不顾我们的劝阻,仍冒着危险去树上攀爬采摘杨梅。我只好自己上山了,帮他们装箱,帮他们快递。明显,他们老了。

  有时,我情愿自己这一生都不吃自家山上的杨梅,甚至祈盼杨梅季里天天下大雨,让雨水冲刷掉树上的杨梅,这样就省得父母再进山操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