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痕常忆旧,思亲不觉冷风长。”屈指算来,父亲离开我们快十六年了。
父亲患的是肝病,晚期除了上中医院配些利尿镇痛的药物,就一直“蜗居”在家抗争着。虽遭受几个月的病痛折磨,父亲的意识尚清醒。2008年的农历六月十二,属于父亲的最后一个晚上,当我俯下身子,他也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努力拽住我手时,我瞬间明白,这是父亲在给我作最后的诀别。从此我跟父亲尘缘散尽,阴阳永隔。
父亲病重时正值盛夏,他跟我妈住宽不足三米的一间偏房,顶端吊扇“吱吱”作响,闷热难受。我跟俩妹妹合计着给小房间安装台挂式空调,一生节俭的父亲这次没再坚持,默默遂了我等心愿,只是安好后几次跟我说:“阿祥,空调是凉爽,可要费好多电啊。你们小时候家里穷,连电扇都没用上。”言语中透着一丝不安和自责。
父亲的俭朴其实也有源流的。他出生于兵荒马乱的上世纪30年代,家境窘迫,又是家中长子,为了能求填个半饱,那年春季农忙时经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照,年仅十三岁的父亲就独自背着被褥离开家,到白沙河角一户殷实人家做杂事(当时谓做长工)。由于年龄实在太小,雇主家又正好有几头耕牛需人照料,父亲便接过这活儿,成了“放牛娃”,间作其他农活。披蓑戴笠,经暑历寒,薄粥稀饭。年终回家,雇主看他年龄虽小但干活勤快不拖沓,为人忠厚,随送上一布袋未脱壳的稻谷作为年酬。据父亲生前回忆,当时我祖母面对此情形,“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当即掩面而泣。这泪水既充盈着喜悦(儿子长大能糊口了),更多流淌的则是辛酸和怜爱。“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父亲没上过学,断不知该古诗句的出处,可节俭的因子也正由此注入于骨髓深处了。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也近弱冠之年,应征入了伍。九年(后六年是志愿兵)部队大熔炉锤炼,父亲当过炮兵,挖掘过隧道,辗转嵊泗、金华、宁波多地。营队不只强健了体魄,还教会父亲简单识字扫了盲,父亲政治上也积极上进,入了党。“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以后许多年,每每高兴时,父亲就会挥动着粗糙的大手,指挥起他最钟爱的家庭儿童合唱团。
部队精简回乡后,父亲先后在坎西综合厂、坎西麻厂等社办企业工作。麻厂在今直塘菜市西边,我家住五灶桥后,步行大概需半个钟头。夜快(即傍晚)估摸着父亲快回了,我兄妹仨便会结伴到老街五灶桥头等。远远望去,一顶阳帽,一根扁担,扁担下齐刷刷的两沓麻袋布。走近了,父亲撩起搭在颈肩上的汗巾,擦拭一把顺脸淌下来的汗水。看清是我们几个,就很高兴地抬手示意我们前面走。于是,你挑着担,我牵着手,父子一行欢蹦着回家。娘也刚腾好放麻布的墙旮旯,灶台柴火尚在跳跃,老房子整间氤氲着诱人的饭香。
父亲担回家的麻布,需经麻线通过麻针缝织而缠成麻袋。麻针比较粗大,长约十几公分,由于每天缠缝,锃亮锃亮的。把麻布两边紧紧地固定在长木凳上,父亲倚凳落座,两脚微微绷开,扣稳住木凳重心,左手摁住两麻布片,稍作内卷,右手穿针,很快麻针连着麻线随着父亲粗壮的手臂一上一下了。一担麻布大概五十只,经缝边缝底紧囗折叠等工序缠缝成麻袋,四五天后再由父亲上班时顺路担回麻厂,经查验后,几月几日记账在小小的劳动手册上,月底累计大概能结十来元钱贴补家用。这晚饭前后的少顷时光,现在想来,一定是父亲淌汗最多但也是他内心最舒畅的时光。
天色已经很沉,夏天的夜晚星星闪烁,我们兄妹仰天躺在道地中央的饭桌上,看星星眨着诡异的眼晴。父亲也终于放下了手头活儿,捏上芭蕉扇,跟我娘一起围坐于桌边,开始指引我们数北斗七星,一、二、三、四,勺子里最亮的那颗叫玉帝星(意为玉皇大帝住那里,其实应为玉衡星)。偶见一架客机从南边天际飞过,红绿灯闪烁煞是好看,父亲就会顺着我们的眼睛一起张望至看不到了。一次凝神天穹后,父亲怅惘地轻叹:“阿祥,多读点书,以后去天上看看。”当时懵懂的我不解其意,如今想来,好愧疚父亲对自己的殷殷期望啊。
说到读书,更有一段难忘的经历至今忆起还唏嘘不已。1982年我高中毕业,应试不第,县教育局组织了复习班,这年开学季我接到通知到当时的长河中学参加文科班复读。当时交通尚不方便,坎西至长河也没有便捷的班车。周六下午放学回家,步行足足需两个小时。父亲疼我走得累,周日夜快就非要用自行车(当时家庭最时髦的交通工具了)驮我回校。途经坎墩老街、大泥路、拆落市、高王,看父亲已气喘吁吁,汗珠微渗的样子,我就想跟父亲换着骑,可父亲执拗地不让。“阿爹力气大,骑车也比你稳。”说话间,车子已近长河方东高桥了,这桥面有点陡,我赶紧跳下想让父亲单车过桥,不料父亲已经发力,“倏”的一声响,沙石路上的车子顷刻失控滑胎而倒,父亲一个趔趄,重重地连人带车摔倒在桥沿上,我立马上前搀扶。“呒高(没事),侬跳得急,我把控不住方向了。”说罢,父亲还跟我挤了个笑脸。泪眼婆娑中,我依稀看到了父亲凌乱且显些花白的头发。从那以后,我就偷偷地周末回家、返校,因为毕竟当时父亲已年过半百了。
上世纪80年代末,乡镇企业改制,父亲便开始营种集体土地。播秧,浇水,除草,施肥,父亲勤快且面面俱到,不只请教老农指点,晚上还参加镇农办组织的农技培训,很快就成了棉花等作物的种植能手。随着城市的扩张,我们坎墩成了慈溪的后花园。父亲也年近花甲,便开始育种时令蔬菜,除了家人自己食用,还不时送些给邻居亲戚,其余的就剔残叶,除粘泥,经整理齐头,担到农贸菜场售卖。父亲待人和气,菜价公允,深得街坊四邻新老坎墩人的认可。
父亲是2007年夏季体检时被发现病情的,虽确诊已属晚期,大概由于父亲一向体格强健,性格开朗,病魔一时还奈何不了他,只是感觉身体逐渐乏力了。这年农历年底,中国南方发生了重大雪灾,慈溪也连着几天雪花狂舞,一直下到大年三十才稍有收敛。新年初一我醒得早,拉开窗幔,三北大地尽是银装素裹。尚在飘零的雪花中,忽然,一个我最熟悉的背影竟撞入了眼帘,父亲正躬着腰挥着锹在清理村路积雪,扫帚过处,一条狭窄的雪路便显形并延续着。我眼睛一湿,再也不忍直视。白头融白雪,这是父亲留给这个世上最后也是最美的新春画图!
父亲劳碌一生,没享晚景安逸就撒手人寰,时年七十四岁。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每及清明、周年等祭日,只能酹酒敬香,权泄思念之苦。耳畔响起耳熟能详的歌曲,“小时候,我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郭小天《父亲》)
仰望星空,北斗依稀。幽庭竹篾数夜星,可终不见父亲摇扇赶蚊虫了。于是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