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属马，过年八十二岁，身板硬朗，去社区领八十岁以上老年礼品，偶尔会被陌生工作人员要求出示身份证。我属猪，年后才五十三岁，今年三月我因心脏二尖瓣脱垂行修补术，后又因肾功能损坏在市人医行血液透析，老爹老马舐犊，承担了一周三次电瓶车送我的任务。于我而言，这不是大不孝吗？
从前应西区老爹住处至市人医住院2号楼入口约三华里，一路向东走需二十分钟左右，直线距离相当于329国道的乌山路口至新城大道路口，从西到东，从伟荣餐饮店西两百米开始向北折三次，先是后横江桥，接着孙塘南路南段，最后从兴和路过虞波江东小路，有人行道、社区道路、大小马路和单行线，路况有点复杂。好在老爹十三岁开始学自行车，六十年车龄了，少年时曾单车浒山宁波城区一日来回过，车技是一流的，电瓶车我刚赞助换过，新国标，也不费力。就是老带小，我真有些难为情。不过刚开始这段路对刚动过大手术的我而言，走确实有些累，勉强答应他了。
医生让我采用的是高通透析法，过滤废弃物更多，但同时丢失的蛋白质也比普通透析多，需要及时补充足量优质蛋白质。透析前一天晚上老妈会打来电话，确定好菜谱，第二天一早老爹老妈联手上菜场买菜，有时跑两个菜场才配齐。中午我赶到时，一桌丰盛的菜已摆在桌上。当我心疼他们辛苦时，老妈却告诉我：你能来吃是欢喜的事，如果上半年你挂了，邻居都会讪笑我们。老爹陪我吃，他会喝一盅酒，大约一两吧，天热烧酒，天冷黄酒。酒多数是我供应，年轻时屯了不少粮食酒，有尖庄、竹叶青、泸州老窖特曲、古井贡等。之前没敢给老爹，原因在十年前我陪他杭州动过胆囊和胃息肉摘除术，同时他血压血糖高，现在他越过八十岁了，一切指标好转，身体反而硬朗，随心所欲吧。
酒花一开，他也会讲起年轻时的经历，但更多是老浒山的掌故。比如约了小伙伴骑车去马渚看火车，他的发小浒山照相馆陈征远师傅的父亲是留德的，改革开放初西门头绰号“一枝花”的施健，他的父亲也是留学生；浒山最大的老板是他家药店隔壁的广盛蜡烛堂的煊老板，供应菜油、棉油，号称“浙东油大王”；浒山街上谁家最早用上了电灯；市人医刚成立时上门就医病员寥寥无几，拟调观城中医内科虞志瑞、周巷眼科康明震、伤科劳祥河、伤寒专家高子京四大名中医……讲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味。当然也有一些事，比如上世纪50年代初，以地主兼工商业主东门油车阿盛的两个儿子阿大阿二为主力的篮球队打败了县委机关队，后来就以出身成分低的名义取消二人比赛资格了；从庵东拉装海鲜的手拉车到浒山，半路困了倒在路边矮棚睡了，醒了才发现是牛圈，等等。
吃完他上楼洗好假牙，午睡片刻，再从半地下车库亲手做的专用木地台启动他蓝色的“爱玛”电瓶车，车把挂上我的书包，后座载上我，有条不紊，五分钟到目的地。
坐在老爹电瓶车后面穿行时总有时光穿越的感觉，让人联想翩翩：孩提时纳凉，他躺在懒椅，我坐在他双腿上，听他给我唱浙东儿歌“咚咚咚，骑马到低塘，低塘吃中饭，中饭肉炖蛋……”少年时他在一辆海狮牌28寸自行车书包架子上裹好棉布垫子，带我四处找土郎中配药；青年时家里开小超市，老爹自行车后挂上一副拇指粗的钢筋做的架子，两边各装两大木箱啤酒，书包架子上还有两箱，风尘仆仆从食品厂归来卸货；等我儿子稍长大，又是他特地高价买了辆捷安特牌电瓶车经常去河角三小来回接送读书。可是曾经年少轻狂的我还经常因一些家庭琐事与老爹顶嘴，甚至一度发展成吵架，比如高考志愿、房子拆迁、儿子留学等遇到选择时，一直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他是那么迂腐、保守、小气、市侩。我还经常向他唯一的哥哥——我的大伯告状老爹如何霸道，一点也不讲平等、体贴、照顾。
曾经长期互不买账的父子现在居然相处心平气和，水乳交融，为何？也许是我也老了，也许是上半年手术后在ICU抢救了半月想通了：老爹三岁丧父，兄弟姐妹排行最小，十五岁从大药店少爷一下子沉沦到社会最底层，特殊时代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洗刷的斑痕。哲人言知人不易，知己更难，我亦非完人，岂能苛责自己老爹！孝顺，孝顺，顺了他不才是大孝吗？
亲情，代沟，恩恩怨怨，好在两个字——坦白。
老浒山，新慈溪，酒花一开，话匣子也打开了，两代人一讲一听，陈年旧事，且伴陈年佳酿。
人生皆是苦。两代人都遭遇苦难而勇敢面对，都不简单，实不容易。电瓶车带老儿子就医是慈爱，听老爷子谈往事是孝顺。
一盘下了一辈子的棋，罢休，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