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遇
1967年,浙东闹大旱。
那年我正14岁,一边参加学校里的各种运动,一边行走在大旱的田野里。我看过不少的旱天,唯独这次印象不可磨灭。台州地区从6月24日开始,一直持续到11月上旬,连续干旱达133天。太阳似烧红了的铁饼挂在头顶,光焰流淌在温黄平原的每个角落,把河网蒸成道道白绫,横峰水瘦成一条奄奄的银线,一道青筋暴起,河床肋骨毕现,裂开的淤泥里嵌着死去蚌壳的骸骨。稻田的纹路像祖父临终前的手。是为“百年一遇”之大旱。
不是有长潭水库吗?人们不禁要问。这个蓄水量7亿立方米的长潭水库,水位降至输水洞底高程11米以下,河道全线干涸。黄岩农民筑就176条翻水坝,翻水250万立方米,像给垂死的河道做心肺复苏,才保住了10万亩农田。即便如此,受灾面积也达到28万亩。
近水楼台尚且如此,其他县市可想而知。早稻收成后,一部分水田已插上了稻苗,其余就搁置了。对已插秧的部分农田,农人拼力灌水保苗,但还是有大片禾苗枯死,造成农业生产严重歉收。我听闻,某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换不来半斤粗盐。那一年至次年,干旱与饥馑如影随形。
当我们站在今天回望历史长河,会听到一个声音振聋发聩:必须要尊重自然界的客观规律,由着性子来,乱砍滥挖,生态失衡,必然招致祸害。
饮用水匮乏
我的家乡是温黄平原的水网地带,一般不愁吃水困难。这次不同了。干涸的河床像一本摊开的书,每一道裂缝都在诉说着缺水的故事。而人们挖井取水的执着,正是生命最本能的抗争。长长的河道被挖出一排排水井,成了当时的一道河底风景线。
没有河道的地方,人们就四处找水。许多地方水井打不出水来了,于是人就爬到井底,一勺一勺舀水进桶再往上拉;舀不到了,只能一点一滴地接,接满一桶水需要数小时。
某地,一人去水井打水,把桶放下去,无法侧翻,左右折腾无济于事。一怒之下,他回家拿来瓜瓢别在腰间,撑着井壁往下爬。不一会,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井壁坍塌的轰鸣惊醒了七月正午。接着便听到井底传来撕心裂肺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几人上前一看,人已下到井底,以躲避至安全一点的地方;部分乱石砸到井底,井圈石和大的乱石卡在井壁中间。
如何救人?有人献计:打地道进去。于是,公社即刻调来工程队和大批志愿者,在人落井仅一小时,就准备就绪开挖了,这是何等火速!营救者的铁锹在黑暗中掘进,潮湿的泥土气息裹挟着生的希望。当第一缕手电光刺破9小时黑暗,见他蜷成婴儿姿态,指尖仍死死抠着半瓢未洒的“月光”。等候在洞口的医生立即展开抢救,那人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
抬抽水机
当年家乡的稻田用水是靠村里的一只抽水机船轮流灌溉的。风调雨顺时,那抽水机船挺管用,替代了各队所有的原始水车(旧式的灌水农具)。
但在干旱的中期,抽水机船已无法行驶了,稻田刚插下的禾苗渴望补水,而河里还有些许水潭。抽水机在一个水潭抽完水后,挪到另一个水潭,就要将机船抬过去。公社一声号召,社员蜂拥而出。轮到为某队打水,社员都自觉来抬机船,其他队的人也会赶来助阵,形成互帮互助的感人场面。机船又沉又大,河床里坑坑洼洼又难立足,人们在船的左右前后站了个“黑压压”,管理员高喊“一二三啊”,众人应声”哎——嗬”,号子声在干涸的河床上空凝结成盐,汗水砸在裂缝里的瞬间,竟开出细碎的盐花,那是横峰水最后的魂魄,在焦土上跳着舞。在震天的号子声中,船体被一次次抬起挪动。村部小桥头的两边都有水,桥下是一道棱,机船从这边抬到那边,非常艰难。我看到许多人被碎石和贝壳划破了脚,随便洗一洗,依然站在泥水中。
桥下的几次来回抬机船,我也都站在泥水里。农民这种对大自然的抗争,延续了部分晚稻的生命,争得了一部分的产量。
河底种菜
日日太阳红曜曜,眼看粮食要无收成了。而河底露出一片片面积不少的地块,还有湿润的河泥。人们想,可否在干涸的河底种点什么以弥补一点损失?便纷纷扛起锄头,在河道里“开荒”。种什么?种速成的小白菜、小青菜是最佳选择,这些菜种下二十来天就可以收割了,哪怕小些也无妨。于是人们在河底因地制宜,横的直的斜的种了个遍,谁开谁种谁得。第一茬匆匆忙忙收了。眼看老天还没有下雨之意,又种下第二茬。第二茬收了,雨还不下,就种第三茬。一连收了好几茬。河底菜园长得绿油油的一畦一畦。我们在龙王庙的遗址上种植谎言,白菜的根须穿透明代沉船,吮吸锈蚀铜钱里的绿锈,收割时,每片菜叶的脉络都是微缩的横峰水系图。长期不见天日的河底,这一下可以显山露水了,它的蓬勃生机和活力换来了人们短暂的兴奋。
莞渭陈村前后岸相隔的宽阔的河底有一个稍高的台地,名曰“半亩塘滩”。我家在这里开垦了几畦园地,父亲早早把我叫起,开垦,整畦,撒下菜籽,从河里挑起河泥施上,也接连收获了三茬。我常去这临时自留地旁走走看看,享受这“丰收”的喜悦。我还挑着“河底青菜”,沿着河底到横峰街上叫卖。
搞鱼
在家乡,把大家集合一起,用各种工具在一个地方捕鱼叫搞鱼。大旱中,有水的地方鱼的密度就高了,人蜂拥去搞鱼,在经济困顿时增加一分额外的收入。
于我来说,这次大旱最忆是搞鱼。那场面人山人海之壮观,延续时间之久,还有瞬间的惊心动魄,都足以让我回味一生。
琛山公社楼旗桥是一座石砌的古大桥,造型考究,弯曲通幽。河面宽阔,造桥时两侧河底挖得很深,尚有一大截水面,深度够不到底。一日上午十时许,来自附近村子的数百人,带着小网、鱼篓等工具,不约而同地汇聚而来。我和许多小伙伴沿着河床步行五六里也赶到。人们站在两岸和桥上,有人开始喊“搞鱼咯,搞鱼咯”,无数人应和。接着下到水里,用各种棍棒击打水面,呐喊声,击水声,惊得水下的鱼到处乱窜。人们用网去撩,用竹篓、筲箕等竹具去捞,用棒去击,场面十分热闹。有人捕到几十斤重的大鱼,有人用小网布在浅水区也能捕到几斤重的鲤鱼、草鱼,全场“嗬、嗨”的喧哗声音延续半天,人们大获丰收。
我因来得匆忙没带渔具,做这种事也笨,便站在浅水区观战。突然一条大鲈鱼撞到我的脚踝上,我赶紧用手去按,哪里按得住。鱼一闪而过溜走了,但还在我视线里,我正准备扑上去时,一个年长的人在旁边拉我,说:“千万不可,它背上的鳍像刀很锋利,会受伤的。”我一迟疑,这大鱼扇动尾巴游走了,却正好被一个人用小网布着,13斤重的绝望在网中挣扎时,溅起的水珠落进干裂的唇纹,只见他轻轻一提网,就收获了这条大鱼。鲈鱼的银鳞在阳光下炸成满天星子,某一粒坠入我龟裂的瞳孔。多年后读到《横峰水》里“鱼影如谶”的句子,才知那原是河流最后的遗嘱。
尝到了甜头的人们,天天出门捞鱼,今天这条河,明天那条江,连续半个月就干这事。有的捞到鱼太多吃不了,或晒干或去市上卖。
一天,大队伍去马鞍桥前的大河里搞魚。我在人流中涉水,突然有一条大鲤鱼撞在我脚上,还听得一声响。这鱼撞上后就不走了,亲热地埋在我的脚踝边,头紧贴着。我凭着摸鲫鱼的经验,立马立正不动。这时同队的朱梅福来到我旁边,他手上拿着一个长长的圆网。我与朱梅福说:“我脚边有一条大鱼,我不能弯下腰去,一动就跑了。”他毫不迟疑地将网从我脚边下到河底,我很快将脚抽出,又很快将圆网的竹边狠狠往土里踩,鱼没反应过来就被网住了。朱梅福还帮我将鱼往网的另一端赶。再将网口收起来捏住,这条大鱼就捕到了。连日来,我都空手而归,这一下可一雪前耻了。
多年后,我在清理老屋时翻出一个铝制搪瓷杯,杯底还粘着一片干涸的鱼鳞。阳光透过鳞片,折射出1967年那个夏天的光影——干裂的河床、挥汗如雨的人群、跃出水面的鲈鱼,还有那些在烈日下依然倔强生长的希望。
争水
在“滴水贵如油”的情形下,为争水而引发的纠纷也不断发生。一天,两个大队社员为争水差点闹出人命。千钧一发之际,大队书记飞速赶到。调解的结果,是允许双方群众用原始工具在自己的岸坎舀水灌溉。
各自乖乖地回去了,待晚上双方社员提来水桶、脸盆、尿壶等用具来戽水,“井水不犯河水”。月华漫过戽水的人群,月光在水桶里碎成万千银鲤,池塘化作银盘。男女老少用原始工具一盆一盆往田中戽水,每个水桶都盛着整个银河系。发出“哗哗”的流水声,枯萎的稻穗悄然挺直腰杆,吮吸着月光酿成的露珠。
那场旱灾是大地给我们开设的辩证法课堂:它教会干涸的河床孕育蔬菜,教会绝望的人们创造希望,教会一个红色年代在裂缝里寻找生命的韧性。那场大旱教会我们:当生存被晒成一张脆弱的宣纸,人性的水墨反而洇出最惊人的留白。就像那夜传递的水盆,盛着1967年最皎洁的“生的偏旁”。
陈连清/文 陈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