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岭石塘半岛蜿蜒的西海岸线上,深藏着一个形如桶盘的天然避风良港——打爿岙。它东倚麒麟山麓,南接水仙花岙,西临东山、里箬,北与苍岙相邻。三面青山环抱,一面向海敞开。这得天独厚的地理格局,不仅奠定了它作为避风锚地的核心价值,更孕育了数百年间闽南移民筚路蓝缕的创业史与渔村生活的斑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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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爿岙之名,承载着一部鲜活的命名变迁史。其山势地形酷似桶盘,故旧称“岛盘岙”。打爿岙林厝族人保存的清乾隆年间嘱据,记载了先祖在玉环展复后来此开荒的艰辛:“一见树木荫猗……觅盘岙无主荒地报垦……日则与木石居,晚则与鹿豕游……艰苦备尝,始得此土。”这份嘱据,是“岛盘岙”较早的文字印记。
清《光绪太平续志》县境图记为“倒爿岙”,清代温台两营分界图标注为“斗盘岙”。时间流转,1894年太平县图写作“打爿澳”,1929年温岭地政图则标为“打牌岙”。同年箬山测绘详图报告中,其行政名称为“岛盘里”。1943年箬山镇实测户地图又记为“打班岙”。1983年陈其寅先生编撰的《琅玕陈氏族谱》中,则写作“董班岙”。民间至今还流传着“打扮岙”“等班岙”等说法。这频繁更迭的音近字异之名,如同一串密码,折射出不同时期官方的记录差异、测绘的演变以及民间口耳相传的生动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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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爿岙的独特风貌,曾令过往者驻足。1931年春,温岭县长唐楩献巡视箬山,在日记中留下了珍贵的速写:“打牌岙与里箬等处均滨海。山石嶙峋……屋宇均取山石砌为墙壁,依山傍海,鳞次栉比。渔船停泊岙内者数十百只,帆樯林立,风景绝佳……多操闽语,风俗甚旧朴。老首垂辫,少妇缠足,猪血裤子,红绣鞋兜,到处皆是。”这生动的文字,定格了岙中石屋错落、桅樯如林的壮美海景,也记录了当时浓郁的闽南风情与淳朴旧俗。
流传于石塘、箬山渔村的《地名歌》,则用乡音唱出了岙口的日常:“……外箬里箬两对面,里箬粜(温岭方言,买米读粜米)米店……打爿岙大船小船都抛(泊)遍……”歌谣中“都抛遍”三字,正是打爿岙作为昔日船舶停泊“打卡地”的最有力注脚。
打爿岙能成为千帆归处,源于其优越的天然禀赋。岙湾三面高山耸峙,呈深凹状,北面海口又与石苍岙湾相邻,形成绝佳的避风屏障。其潮汐特点显著:高潮位时潮头可涌至岙内桥头,大水潮低潮位时潮脚则退至远处的小箬屿背后。涨落潮水位高差大,间隔时间长,滩涂裸露广阔。在此避风,船只几乎无需担忧风浪侵袭。尤其在夏季盛行南风时,海湾内往往水波不惊。
这得天独厚的海湾,使打爿岙成为台风季节南来北往船舶的避风首选。每当台风来临,福建崇武的大打洋、大钓艚以及众多商船云集于此,桅杆林立。台风过境,晴空万里,小钓船、钓机、商船升帆竞发,千帆出港的繁忙景象,蔚为壮观。即便是伏季休渔期(旧称自然休渔),宁静的港湾也泊满整修的渔船。海滩上敲打船板的叮当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赛马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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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打爿岙聚落的源头,始于清雍正年间东南沿海复疆。闽南漳州平和县的林姓族人迁徙至此,成为开垦展复的先驱。
相传林氏先祖择居时,见湾内有淡水可取,宜于泊舟,眺望海面碧波万顷,如入仙境,认定是安身立命之所。然而,他们深知须过“水土”之关——水土服,则居;水土异,则弃。待适应后,便搭起茅棚,以舟为车,以楫为马,以海为田,开启新的生活。从发现泉眼到掘井取水,林氏族人在这片山海间站稳脚跟,繁衍生息。远离故土的他们,在风浪口“筑窝”,以“部落”的方式聚居,坚守着凡尘中的一方乐土,其向外开拓的脚步从未停歇。
屹立于岙中的禹王庙,是打爿岙的精神地标与历史见证。1983年庙宇修复时,大殿栋梁显露“道光二十年岁次庚子阳月林吴修造”字样,昭示其近两百年的沧桑。1934年,庙内增建戏台,特邀“箬山书院”山长顾岐先生撰书楹联:“滨海沐神庥,水土既平,报赛须凭贤董事;孟秋演新剧,宫商迭奏,听歌莫问某班名”,巧妙将“董班”二字嵌入联中。
这座庙宇,更亲历了重要的历史时刻。1951年10月10日傍晚,它成为解放松门北港战役的出发地之一。为肃清盘踞岛屿、危害渔民的残敌,温岭集结了松门团、海门团、下塘港团与解放军某部,军民联合行动。石陈区区长王安厚在禹王庙内作动员讲话,岙中热血青年陈昌云、吴珍奎、徐再茂等被遴选为舵手,驾船参战。当夜军民合力,一举解放松门北港。
禹王庙的功能远不止于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它曾作为临时学校,书声琅琅;后为东升、新建渔业大队的办公场所和仓库。在石塘渔村,保界庙是每个村落的标配。对许多渔民而言,它承载的不仅是香火信仰,更是对族群渊源的铭记与内心深处的精神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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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爿岙曾有上街、下街两条东西走向的主街。街巷两侧,碉楼与四合院等石木建筑林立,前店后宅,分布着南北货店、米行、树行、轿行(经营红白喜事的花轿、云轿)、打铁铺、理发店,乃至楚门人张更生开设的西医诊所,勾勒出百年前渔村的繁华图景。
街路交会处,矗立着箬山渔业巨贾陈和隆家族于20世纪30年代初兴建的“大裕代步”商行。这座五开间三层的石木建筑,坐北朝南,歇山顶,三面石构,虽无繁复雕饰,却因地制宜,造型别致,由箬山名匠林美有承建,堪称当地商业建筑的经典。然而,其命运多舛。1939年7月4日,日军在飞机、炮艇掩护下封锁箬山港,强占“大裕代步”作为指挥所,四日内杀害岙中26人,掳走大钓船40余艘,给渔村带来毁灭性打击。
打爿岙除了搏击风浪的渔民,还孕育了众多能工巧匠——石匠、木匠、修船师。石匠中又有开采石头的“采石老师”、建造石屋的“砌墙老师”、打造石板的“打石板老师”。箬山那些经典的石头四合院、碉楼,尤其是堪称标杆的陈和隆旧宅等,大多出自林美有等石匠团队之手。他们的技艺登峰造极。温岭盐场化工厂那座高20多米、直径4米、壁厚仅30厘米的溴化塔,全由石块砌筑,形似烟囱,单块巨石向上垒砌难度极高。打爿岙的石匠们硬是完美建成,技艺之精湛甚至惊动了复旦大学和同济大学的专家前来考察。此后温岭水产公司船坞、城关人民路石铺设等大型工程,都留下了打爿岙石匠的赫赫声名。
木匠则分“大木”(建造渔船的“柴师”)与“小木”(制作家具门窗的细木工)。箬山木器社、建筑社落户于此,皆因打爿岙得天独厚,附近打石坑与苍岙岩仓的矿石材质上乘,海湾锚地优良,利于造船。上下与下街的树行、打铁店、修船行等渔需业态齐全,为手工业的繁荣提供了丰沃土壤。
1978年,打爿岙至上马石的公路贯通,结束了箬山不通车的历史,拉开了变迁的序幕。1985年,箬山乡政府驻地迁入打爿岙,岙内迅速建起车站、粮站、信用社、税务所、农贸市场、小吃城。同年,箬山38位渔民自筹46万元,在此建起温岭首家民办影剧院。至此,打爿岙跃升为当时箬山镇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1992年,“建设海上新箬山”的号角吹响,昔日泊满渔船的打爿岙海湾,逐渐被拔地而起的新区居民楼取代,转变为小集镇的中心区域。
今日打爿岙,地处“浙江省历史文化名镇保护区”核心区。岙内现存省级文保单位“温岭碉楼”两处、“石塘石屋”六幢,以及温岭市级不可移动文物一处。这些历经风霜的石构建筑,是凝固的文化,是无声的史诗。它们完好地储存了一厝一村的历史记忆与发展密码,穿过岁月侵蚀的考验,始终坚韧地屹立于山海之间。那斑驳的石墙、高耸的碉楼,无声诉说着闽南先民开拓的足迹、渔家生活的烟火、能工巧匠的智慧,以及战争与和平的深刻记忆。它们不仅是名录上的文保单位,更是打爿岙作为“桶盘”避风港数百年沧桑最忠实的见证者,向后人昭示着这片土地独特的文化基因与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林作标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