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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台州晚报

守住一片山

日期: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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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5版:人文       上一篇    下一篇

1990年的仲春时节,爷爷终于永远住进了他生前多次提及的那片山里,山朝阳的一面正对着他生前居住的房子。一丛茂盛的油青松竹成了他长久的邻居,山脚下是承养过他,将继续承养我们的梯田。

爷爷共育有四个儿子,其中一个过继给了他的大哥。他的晚年轮流在三个儿子家里养老,他的最后一程是在大伯家度过的。

从父亲的一位好友——专做往生司仪的伯伯披上一件红到极致的披袍,领着一众吹拉弹奏的人来到大伯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跪了半日不曾移动,需要人搀扶才能起身。正值上小学的我,从周围人的表情中,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会写对联、会给自己剪头发的爷爷已经永恒地躺在时间长河里了。

送别爷爷的法事一共进行了整整三天,据说是当时村里的最高殡仪规格。懵懂的我跟在大人的身后,随着红袍伯伯抑扬顿挫的声音,一同完成着庄严的仪式。三天里,每天都有新的仪式。比如围着爷爷的棺椁,每走一步跪拜一次,足足108次,每一个膝盖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一帧爷爷往日的音容笑貌;还有许多人举着画有严肃面孔的纸板,在队伍前前后后簇拥着,据说,他们是8位仙人,会将我的爷爷引入仙境,再不会有人间烦恼。

爷爷生前在村里有“书生”的雅号,他生得白净斯文,看起来不像是山间粗犷的耕夫;左右两颊对称地长着浓密的挂面胡须。后来,我每每在其他的文学作品中读到“美髯公”时,脑海中总会出现爷爷的形象。

爷爷虽身居乡野,却识文断字,还通医理,且写得一手端正洒脱的好字,同村人对他青眼有加。很小时,我就听爷爷讲起祖上经商,也曾轰轰烈烈。但他在人前从不谈及,对谁都和气有礼。他还教我们说“您好”“请”这样的礼貌用语。他的胡须每天都要用梳子就着洗脸盆里的水整理得一丝不乱。他说,一个人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裕,一定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能做一个邋遢的人。小时候,弟弟调皮,经常趁爷爷不注意拔一根他的胡须下来。这时候爷爷总是假嗔道:“小兔崽子又拔掉我一根胡须”,脸上却满是笑意。

爷爷还有个“怪习惯”——就是自己给自己理发。因为看不到后脑勺,他会同时动用两面镜子前后照着。这很费时间,有时候要大半天才能完成,他却极有耐心。爷爷常说,做任何事情,哪怕小事也要有耐心,有恒心。

爷爷吃饭十分讲究,他用的碗筷是专用的,而且一定要自己洗,洗得锃亮,固定放在碗柜的一个位置。他夹菜从来只夹面前的部分,喝汤就用汤勺舀到自己碗里再喝。

族里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爷爷取的,他分别选了两句诗歌,一句带着英武之气的用于男孩名,一句带着温婉之韵的用于女孩名。以出生的先后顺序依次往下推。

和爷爷的“好字”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慢性子。用母亲的话说,他上山砍柴,半天都听不见声音。砍了半天,只扛回来一小捆“鸡脖子”大小的柴。不管做什么事情,他都不急不缓也不躁。

爷爷话很少。他有自己的道理。他还引竹子之喻来教导我们,大概意思就是说不能做一个夸夸其谈、徒会嘴上功夫的人,如山间的竹子一样,徒有其表,腹中却空。我至今记得。

爷爷还有很细腻的心思。有一次他去了趟镇上。居然给我们兄妹仨每人都带了一条小手绢。那时候,小手绢可是稀罕物。我和弟弟马上拿去洗干净,放到火上烤干,结果掉进火里烧没了。母亲责怪我们两个太淘气,倒是爷爷乐呵呵地笑着说:“下次爷爷再买。”

爷爷好酒,但他的胃不好,大人都劝他少喝,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有戒酒的意思。那时候家家自种糯米,自酿米酒。新蒸好的米酒一坛一坛地封好,放在屋子的侧间,要喝的时候用一个竹制的筒去打。那些酒坛子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父母亲有时会管着爷爷喝酒的量,他则会趁他俩不在家时候偷偷地给自己加酒喝。哥哥心细,有时观察到了就会找父母亲“告发”,爷爷则会瞅准时机来个口头保证,极像个老顽童。

爷爷病后卧榻许久。有一天下午,他突然“容光焕发”,居然能起身,且行动自如。而且那天他兴致极佳,叫来了孙男孙女甚至重孙和重孙女一起陪他玩踢房子的游戏。他似乎特别开心,一点也不像是一位古稀的老人,且病恹之气全无。

但那天晚上,待爷爷带着满身心的欣喜睡下后,我却听到父亲语气缓滞地对母亲讲:“爸爸可能不久于人世了。”我问父亲何出此言,爷爷分明已经全好了。父亲答,那是回光返照。事实果然如此。

爷爷去世后,我平生第一次见父亲哭。

母亲收起专属于爷爷的那副碗筷。自语般说道:“一口碗用了十来年,竟一点也不脏。也没有坏。”父亲说:“爸爸生前说过,人要一身洁净。他终于如愿,去守住那片山了。”

王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