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已觉暑气渐退。天色碧得澄澈，仿佛被水洗过一般，透着琉璃般的质感。几片薄云闲闲地浮着，宛如绣在蓝绸上的玉兰花。对面的九峰山褪去了盛夏的浓绿，青绿中染了几处浅黄，秋意顺着山脊缓缓流淌。虽不及“气势两相高”的峻峭景致，却也神似倪瓒《秋林野兴图》中那抹淡赭的远山，在素绢上洇出丝丝苍茫。
忽而觉得风也不一样了。苇帘卷起时，它带着薄荷般的凉意，从耳根子后头悄悄擦过。风里裹挟着野菊的苦香、松针的清冽，还有昨夜雨水留在院墙上的潮气。还是院角的藤萝先得了消息，早早将叶缘染上了淡金，三四片枯叶旋落下来，在青砖地上发出轻微的脆响，像是谁在轻轻叩击着秋天的门环。
毕竟过了暑期，午后的日头不再毒辣，变得温吞吞的。攥本旧书去湖边的凉亭，路上遇见卖菱角的老船家，船舱里堆着新摘的红菱，沾染着湖水的清气。荷塘里早已不见盛时的风光，残荷支棱在水面上，梗子不规则地矗立着，宛若天然的立体构成画，什么形状都有，什么姿态都具。褐色的叶盖参差耷拉着，和荡漾的水纹一样瘦出了秋意。柳条儿也开始变得萧瑟，梢头拂过水面，在阳光下划出斑驳的细痕，仿佛在书写着无人能解的天书。这时一曲《秋鸿》隐隐传来，忽高忽低的琴音伴着远岸的芦花摇晃，芦花白茫茫一片，宛如提前落下的雪粒，在秋风里起伏。
向晚时分，夕阳斜斜挑在檐角，将归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像是要把白昼最后的光亮都收藏进影子里。谁家炊烟先起了，带着新蒸芋头的清香，混着柴火燃烧的焦味，竟合成一种极特别的暖意，这暖意漫过青苔斑驳的墙根，惊醒了蜷在柴堆里打盹的狸猫。街角巷口的路灯渐次亮起，糖炒栗子、山楂果条开始登场。黝黑的粗砂在锅里来回滚动，栗子在砂中翻跃如鱼，不多时人们便被软糯的甜香裹挟，三五成群地围在摊前。卖炒货的老汉掀开棉布帘子，露出锃亮的铜锅，红艳艳的山楂果条堆成小山，裹着晶莹的糖霜，在灯光下像极了玉串玛瑙，引得孩童们不肯挪步。
夜来不必闭窗，让月光携着桂子的冷香流进来，正好照见案头未写完的信笺。墨迹干得慢了，像欲言又止的心事，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忽而有瓦片轻响，许是野猫踏碎月光，又像是风卷着银杏果坠落，声响里透着清寂。尝读杜牧“银烛秋光冷画屏”之句，总嫌凄清了些。今岁方悟得，秋原是要三分寂寥来衬的，才能在温厚和从容里不断定格。譬如素绢上的墨梅，须得留白处多，方显枝干精神。
“不知秋思落谁家”，遥忆暮秋立于松林，耳畔传来的是松涛翻动，针叶振起的韵律。竟与张旭、怀素笔下的狂草同源——原来法书圣手也是自然的摹者，而天地间的“秋思引”却在断碑残帖间流转千年。蛩声盈耳，但声气却较夏日疏淡许多，像是在试新熟的露水，让秋夜显得更加空旷。“我言秋日胜春朝”，秋不只是寂寥，更是一种沉淀，它将春夏的喧嚣过滤成醇厚的清欢。世间万千风物，虽失去了往日的艳丽，却在枯瘦中显现风骨，在萧条里孕育未来。细想万物荣枯本是常理，学学古人吧，在西风里听金戈铁马，在落叶中见蝶舞翩翩，也算不辜负这亘古不变、如期而至的清秋时节了。毕雪锋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