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朋友一起去仙居几个古村落游玩。一进入古村,大家就被深深吸引了,不由感慨沧海桑田、古人无穷智慧。每个村子各有特色,但都有共同的建筑——三透九门堂和戏台。
我独喜戏台。各村的戏台大同小异,我最喜欢李宅村的戏台。青砖台基早已塌了一角,露出里面发黑的土芯,像是被人剖开了肚子。剩下的台基依然坚挺着,支撑着台柱子。台柱上的红漆早已斑驳,露出木头历经风雨后的青黑色。曾经描龙画凤的檐角,只剩下黑灰,固执地指向天空。台板和砖缝里,野草已经安家。
儿时,村里的戏台极其威风。逢年过节,四里八乡的人都要聚在戏台前看大戏。开戏那日,戏班子还没到,孩子们就已经在台前空地上画好地盘,搬了条凳来占位置。他们穿着新浆洗的粗布衣裳,后颈晒得黝黑,眼睛里却闪着光。女人们挎着竹篮,三三两两聚在台侧,议论着戏文里的悲欢。汉子们蹲在地上抽烟,青白的烟雾从他们皲裂的唇间溢出,在夕阳里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卖油圆的、卖糖葫芦的、卖瓜子的、卖麦芽糖的……把戏台的边角围得水泄不通。
锣鼓声起时,连田埂上的狗都竖起了耳朵。先是单皮鼓试探性地敲几下,接着大鼓加入,最后大锣一响,整个村子都跟着震颤。二胡响起时,缠绵悱恻的故事便开演了。戏子们从后台的帘子里钻出来,脸上涂着廉价的油彩,行头上的金线早已脱落,却在暮色里显出几分虚幻的华丽。
最动人的是那些青衣。她们约莫三四十岁,眼角已有了细纹,嗓子也不甚清亮。但当她们甩着水袖唱起“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台下那些整日与黄土打交道的农妇们,竟都抹起了眼泪。农妇们,尤其是老年农妇,未必懂得词句里的典故,却从那哀婉的调子里,听出了自己说不出口的愁绪。
记得八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戏班子唱戏,我们这群孩子兴奋至极。吃晚饭时随便扒拉几口就放下碗筷。大伙儿偷偷躲到后台看戏子们化妆,觉得她们就是天仙美女。大家一致认为那个十八九岁扮演大小姐的小姐姐最好看。她腮上的胭脂比晚霞还艳,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真像村东头王婆子家新酿的甜米酒,叫人看着就醉醺醺的。不知她和同伴讲了什么笑话,只见她“嗤嗤嗤”地笑个不停。笑声像一串银铃坠入青瓷盘,清泠泠地溅起,又似春溪解冻时第一缕绕过鹅卵石的流水,尾音里还带着几分未化开的甜,听得人耳根发软。小小的我陶醉了,过了将近四十年,我依然记得那甜脆的笑声。后来读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时我便想起了这个小姐姐。
轮到小姐姐上台了,她还控制不住,“格格”笑得很欢。聪明的她采用后退步上场,在台上依然笑个不停,那笑声带走了人间所有的悲苦。我们愁坏了,生怕她在台上笑引起观众不满。大家连忙跑到前台去看,那小姐姐已经咿咿呀呀唱开了。
夜戏散场时,月光已经洗去了戏台上的脂粉气。戏子们蹲在台边卸妆,露出原本黝黑粗糙的面容。看戏的人三三两两散去,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小孩们已经睡着了,大的在父亲的背上,小的在母亲怀里。父母带着孩子回家。第二日清晨,露水打湿了空荡荡的戏台。昨夜的热闹仿佛一场幻觉,只有一地的瓜子壳,证明这里确曾演绎过人间悲欢。戏台依旧沉默地立着,偶尔落下几声鸟鸣,轻轻覆盖在那些被遗忘的戏文上。
“这才是真正的乡愁啊!”“要是在城里,早就开发成景点了。”“快,你上台唱一段”……一群年轻人兴奋的议论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只见七八个大城市来的年轻人围着戏台拍照。他们穿着时髦的衣裳,举着相机,对着那些破旧的雕花拍个不停。
“大家快来看,我发现宝贝啦!”一个年轻人大喊,众人围了上去,只见一根木柱子上,隐约可见当年用毛笔写的戏码:《穆桂英挂帅》《白蛇传》《打金枝》……这些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快要睡着时的呓语。年轻人们向我们打听这边值得游玩的古村,我们热情而又自豪地介绍着家乡的古村落。有个梳着发髻的姑娘突然转身:“叔叔阿姨们,咱们能合影吗?”她手机壳上“生旦净丑”四个卡通脸谱晃得人眼花。
同行的一个朋友说:“这戏台不仅丰富村民们的生活,还起到教化作用。”看到大家一脸懵,他继而道:“上演的一出出戏,教会大家礼义廉耻、忠孝节义。古时,农民们没文化,戏文通俗易懂,通过一个个故事让大家明白道理。”大家豁然开朗,纷纷表示赞同。
“《岳母刺字》教会大家精忠报国,《五女拜寿》让大家学会孝顺,《梁山伯与祝英台》让人们感受爱情的美好……”朋友如数家珍。
离开时,我看见几只麻雀在戏台前跳来跳去,啄食着藏在缝隙里的草籽。几个孩子正在戏台的阴影里玩手机游戏。他们背靠着那根最粗的台柱,眼睛盯着发亮的屏幕,手指灵活地滑动着。戏台的影子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像一位沉默的老人,在看护着自己那不懂事的孙儿。
娄巧燕 文/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