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姨从临海西乡留贤村季家,嫁到山头何村何家,姨丈是何元直先生(亦名何元澈,临海话直澈同音)。
姨丈的大姐是我大伯母,彼此双门亲。姨丈还是我在回浦中学的老师。我与姨丈接触相对多,比较有天谈,故零星还记得一些。加上最近又与表弟、表妹重新接上线,那些尘封往事被激活,说来与列位听。
姨丈其人
与姨丈成亲后没几年,娘姨即病故,遗下表兄和表姊各一人(均已故)。表兄何邦星,20世纪40年代,与我大哥(大伯长子)一起考到位于成都的空军通信学校;表姊何宪文,嫁在八叠岙东村。姨丈的续弦妻子(我们也叫娘姨),是岭根八将军之一的王义斋(曾任北平独立旅少将旅长)的女儿。我去看望姨丈,记得新娘姨炒的鸡蛋特别嫩滑,心想,毕竟是大户人家小姐,做的家常菜味道都与一般人家不一样。
姨丈在三兄弟中排老大,他母亲娘家是宝上岙村,是林炯(即林元炯,中共早期党员,曾任中共满洲省委书记、宣传部长,是台州地区牺牲级别最高的中共党员,其领导的东北抗联的实践为全国抗日斗争提供了早期范例)烈士的姑妈。姨丈从小在外婆家生活,与林炯感情极好。故在他一再坚持下,姨丈三兄弟学名都跟着表哥林元炯的元字辈取,分别叫何元直、何元本、何元浦(小名泽华)。按山头何的辈分,他们都是金字辈,我大伯母就叫何金莲。
沪上生涯
20世纪20年代,林炯是上海党组织负责人之一。他介绍何元直、何元本哥俩到上海考大学就业,又介绍他们参加共产党。
姨丈回忆,林炯个性严谨,严肃寡语,从不开玩笑。
姨丈先考在中国公学,师从胡适先生。结果校园失火,教室被烧。经胡适介绍,姨丈转到持志大学(私立大学,系何祚庥先生祖上、扬州何园何家出资兴办,现上海外国语大学前身。傅雷、金庸均毕业于此,排起来,他俩还是姨丈的小师弟)。他仍然拜在胡适门下(估计胡适在两校均兼课),最后从持志大学毕业。
姨丈对胡适极为推崇,说先生的学问不是一般好,是好得猛。文学程度之高深,是真心没话好说。
姨丈经胡适介绍去翻译社做英文翻译,没多久,又到林炯手下做了一年左右英文翻译。现有资料显示,其间林炯在中共中央上海局担任翻译,负责东方各国共产党的联络工作,并主编《中国工人通讯》,翻译和起草大部分译文和专电。何元本也在上海读大学,哪个大学我不了解。表弟毛头(姨丈小儿子)说,张家渡镇里可能有档案。
回到回浦
其间,回浦中学校董陆翰文先生向旁人打听,老回浦生何元直在哪里?说在上海。那好,联系上。陆先生不由分说:我们母校缺英语教师,你在上海做什么做?给我赶紧回来。姨丈对陆先生极敬爱,加之当时反动政府对中共党员抓捕力度日渐加大,形势紧张。故他在陆先生命令下,回到回浦中学任教职。
当初,陆先生最相信何元直。一俟他回到学校,即委以重任,让其教英语,兼财务、教务主任。姨丈不负陆先生厚望,以自己才干,很快成为陆先生手下最得力的“回浦三杰”之一。
当初有这么个故事:临海县长庄强华留过洋,强势且有才。他主持开挖了大田至临海运河(仍在,即原104国道南边这条河,其上二只客运小火轮对开,类似现在公交车),临海人称为强华河。他突然来视察,特意开洋腔提问。回浦中学几个英语老师招架不住,陆先生让人找来何元直。据说两人叽里咕噜,说到有趣处,哈哈大笑,越聊越投机,成了朋友。陆先生大悦。
另二位分别是中学部校长卢铎先生、小学部校长周万钧先生(我们私底下叫他“昼饭钓”,原因有三:一、谐音;二、谐字;三、昼饭吃的糙米饭有沙,我们在朝天骂。周校长训话,饭堂烧大锅饭,哪能做到一粒沙没有,谁叫你们吃饭喉咙像钓线?狼吞虎咽下去,不就吃不到了吗?故此,同学取绰号捉弄他)。
老回浦生们公认,当初回浦牌子这么响,成效这么大,全靠这三只脚。三角形稳定性强,给陆先生、给回浦支撑得好。
此时估计何元本也回了临海,听说是在振华中学工作。临海退休老师金树煜先生,在他《过去的老师》一文中说,教史地课的何元本先生知识面宽,有说不完的故事,让他开阔了眼界。
乱世情谊
1925年暑期,表兄弟几人都回临海。彼时正值中国社会变革之际,青年知识分子纷纷寻求救国之道。林炯先生于9月14日,在台州创建了乙丑读书社,作为传播新思想的文化团体。根据林炯侄孙、回浦中学退休教师林一平,及台州早期革命活动家陈赓平先生的外甥孙安忠浩所共同提供的史料显示,何元直、何元本兄弟与陈赓平、林迪生、郭凤韶、徐明清等进步人士同为乙丑读书社成员。
说到林迪生、徐明清,我多置一喙,说说当下鲜有人知、与此相关的临海下乡,当初几个衣冠人物、文采风流。
林迪生又名小沛,三门泗淋村人(邻近四岔村,当初同属临海),1949年后任兰州大学校长,是辛亥元老杨镇毅先生及拙妻外公城里村王老爷(清朝武举)在桃渚后所山鹤峤书院开馆授徒时的学生。
1934年,徐明清曾带人回老家临海南岙村养病避难几个月。其间,两人在林迪生与陈泳琴(即诗斋先生,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农科,曾任北洋政府的浙江省提督监学,在台州中学、衢州中学任过校长,现在四岔仍留存其当年悟道避暑建的诗斋洞,是拙妻姨表兄的岳父)所共同创办的四岔晓村小学,住过一段时间。据说,徐明清也是四岔晓村小学的创办者之一。
两年前,诗斋的孙子毕宽来看我,告诉我,当初的晓村小学是革命中继站,接待过大量我方人员。1932年,项英妻子张亮亲自送幼女项苏云来寄养,当初项苏云应该还不满周岁,其间也曾在四岔落脚。毕宽小时候用的摇篮,正是项英的女儿早年用过的。另据拙妻的同学、林迪生大哥林巨山(小名大沛)的女儿林素贞回忆,项苏云在泗淋他们家生活多年,直到六七岁才被接走。我翻到过林迪生1967年写的材料,与此基本吻合。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反动当局对乙丑读书社进行搜捕,30余人被捕,何元直逃过一劫。何元本等8人被押解到杭州陆军监狱,读书社解体。社友卢经训等人避到亭旁,组织发动亭旁起义。
何元直不顾个人安危,多方筹措资金,亲赴杭州将弟弟保释出狱。何元本回到临海,在大石、双港一带从事革命活动。
又过了一些年,时局紧张,何元直带信给我爷爷,说何元本被当局盯上,处境危险。他让爷爷想办法,接何元本到西乡山里避风头。爷爷即差遣我父亲,把何元本接到我家老宅(1949年后,做过八叠乡驻地,村人都叫乡公所),住在西边三间附屋的二楼小客间里。后来,父亲的朋友、中共地下党员张士吉也曾在此屋隐过。目前整个老宅大部已拆,仅西边三间正屋加这三间附屋仍存。
之后,形势愈加紧张,村里有人到乡里,告我爷爷包庇共产党。闻讯后,爷爷让我父亲赶紧把何元本送到距八叠村十里山路的后面山坳里的水港村,安置在母亲的舅舅、我叫秋舅公的亲眷家。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张。爷爷和我父亲商量,水港村也不安全。父亲立即到秋舅公家,通知何元本赶紧连夜逃走。水港村四周都是大山,父亲告诉他夜间应该从哪条无人的山路,往白水洋、双港方向避走。
同时,爷爷派假山村在八叠村做泥水的、名叫李子球的贴心人(我大伯二儿子的老继爷),赶到必经之路的石板桥头,接应何元本。
何元本因为慌紧慌忙逃路,身上的长衫絮袍,都被山刺钩得七零八碎。派去的人不认识何元本,看到他的狼狈样,说,我是棠相(爷爷叫谢思棠,系清朝贡生,当初西乡乡风,尊称“某相”)派来的,你如果是何先生,就跟我走!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护送元本至赤庙过渡,到界岭,才回来。界岭再过去,就是山头何和双港一带。
元直归乡
1949年后,教育事业迎来新的发展阶段。回浦中学改制为公立学校,教学体系和课程设置也随之调整。何元直离开教职岗位,回到西乡山头何村老家生活。
乡居期间,何元直仍心系教育,常为村中子弟辅导英语,传授知识。他的教学方法深入浅出,深受乡邻敬重。
后来,回浦中学因英语教学需要,专门派何邦奎(何元直的本家侄子,回浦在校学生)前来邀请何元直重返讲台。考虑到家庭实际情况和个人意愿,何元直最终选择留在家乡。
晚年的何元直常与亲友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以自己的老师胡适先生的名言“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勉励后辈,展现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豁达与智慧。
谢邦君 文/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