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季后,便迎来漫长的禁渔期。
在菜场里转悠,但见眼前的海鲜档口空空如也,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对于日常饮食离不开海鲜的海边人来说,那几个月确实有些难熬,不免惦念起东海里的那些鱼虾蟹,暗暗计算着解禁的天数。
以螺和贝类为主的小海鲜摊位倒还热闹,花蛤、青口贝、辣螺、海瓜子、长脚钉螺……数量不多,种类却不少,把一个不大的摊位挤得满满当当。
偶尔,角落里也有惊喜等着我。一小捧黑里泛着深绿的蟌静静地待着,细碎的海草夹杂其中,残留的泡沫发着幽幽的光亮,散发出海洋特有的腥咸气息。
蟌是藤壶家族中的一员,也叫撮嘴或者雀嘴,貌似小孩撒娇时噘起的嘴巴,天生几分童趣。壳分左右两瓣,尾端有个花哨的弯,朴实的长相为此平添了几分俏丽,蟌的肉身就藏在这坚硬的壳下。人们常因为这两片石灰质的壳板,把它误认为贝类。实际上,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蟌属于甲壳动物,与螃蟹、虾类有着更近的亲缘关系,这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蟌是比较小众的小海鲜,就算是生活在沿海的居民,也有一些人并不认识这种生物,人们很少把蟌和纪录片或者短视频里那种附生在海龟、鲸鱼身上的“寄生恶魔”藤壶联系在一起。我的一个西北的同学来台州时,招待她的席上有一道蟌,我解释了半天,她仍不明所以。把人们帮助鲸鱼、海龟铲除藤壶的视频给她一播放,惊得她一把甩开捏在手上的蟌,万分惊讶我们居然吃这么声名狼藉的东西。
实际上,除了附着在鲸鱼和海龟身上,藤壶还会在航行的船舶上生存繁衍,攻城略地。
椒江口南北两岸的造船厂里,有待修理的船只泊在高高的龙门架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船只底部,那里紧贴着无数的藤壶壳体,吃水线下的船体几乎全部被覆盖,灰黑色的一大片。冷不丁一看,令人头皮发麻。有人拎着高压水枪冲洗,在水流的激射下,藤壶一片一片破布似的掉落下来,船体露出原有的面目,只不过被藤壶覆盖久了,显得斑驳,船只看上去像患了严重的皮肤病。看了让人直皱眉头。
藤壶附生在其他生物上,给它们带来痛苦,但是藤壶的肉质实在不容小觑。蟌的“表亲”鹅颈藤壶,声名赫赫,是最昂贵的海鲜之一,号称“来自地狱的海鲜”,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尝鲜。
听闻眼前的蟌与那种附生的藤壶并无瓜葛,同学终于放下心来。帮她把壳去掉后,蟌肉入嘴,她细细一咀嚼,果然立马爱上。
餐桌上的蟌来自海边潮湿的岩壁,喜欢抱团群居,东一堆,西一簇,开口朝天,悠闲自在。潮起时,它们伸出触手,张开嘴巴,滤食水中浮游的微生物;潮落时,则紧闭嘴巴。除了提防海星和海鸟的袭击,蟌的生活相对比较稳定,追随着海水的涨落变化,简单而富有规律。
到岩壁上打蟌却是件辛苦的事。在岩石缝隙或石壁上安家的蟌,所分泌的黏液附着力极强,徒手根本掰不下来,需要用铁铲来挖,或者用扁的铲刀加上小榔头来敲打。赶小海的人常在腰里挂个竹篓,倚着嶙峋的岩石,手脚并用,才能把蟌辛苦拿下。如果石壁过陡,还需要站在颠簸的小船上,在浪涌来的间隙里,敲下那些蟌。
美味,是对辛苦打蟌的最好回报。入夏时节,蟌的个头最是肥大,蟌肉鲜嫩多汁,黄膏饱满,两片壳被挤得都快要胀裂开来。
这样的蟌适合家烧。蟌壳贴着铁锅,只听得“骨落落”一阵爆响,光是听着那声响就让人无比愉悦,简单调味后即可出锅。蟌壳坚硬,锅面很容易被划花,爆炒鲜蟌只能用粗糙的铁锅。“清水蟌”就是用水煮,是最简单的海鲜做法,也不需要放盐,海鲜自带咸味。只是注意不可烧过头了,致肉僵缩,那一点吃头都没有了。
我打小爱吃蟌,练就了一手吃蟌的好本领。夹一粒带汤汁的蟌放在嘴里,舌尖一抵,牙齿一碰,两厢一配合,蟌壳就分成两瓣。壳吐出,蟌肉下肚,干脆利落,绝对不用手或筷子等辅助工具。见过吃蟌最厉害的,当属附近港口一家小海鲜餐厅老板。拿勺子舀了四五粒蟌放进嘴里,一番嚼动,也不见什么大动作,肉壳就自动分离,壳从嘴巴左边排着队出来,肉则直接下肚,一套操作如行云流水,看得人目瞪口呆。有些人吃蟌需要双手齐上阵,一左一右先把壳掰开,才能吃到蟌肉,搞得手指满是滴滴答答的汁水。个别嘴上功夫了得的,无需用手就能操作,筷头夹住蟌顶上那个弯勾部位,一用力,那块肉就被吸取进去,干净利索。
我母亲经常感慨,说一个人的吃福吃相娘胎里带来,无需后天教导指点。年纪上来后,我逐渐明白能吃会吃确实有些天赋,很庆幸自己好像还有这方面的一点点先天觉悟。
最肥硕的蟌,去了壳,到口的肉也就这么一丢丢,但是这介于蟹与贝类之间的无上鲜甜,实在令人痴迷不已。时节一到就忍不住想念,一时半会没尝到鲜,便似缺了什么,心里空空的难受。
闺蜜当年坐月子的时候,她老公还在远洋乘风破浪。借着陪伴的名头,我们一伙人把窝做在她家,蹭吃蹭喝,间或逗逗白嫩嫩的婴儿,好不快乐。有一天,她娘家送来一小布袋东西。几个脑袋齐齐钻过去,乍看之下,看不清是什么物事。伸手捞起一闻,海鲜的味道扑鼻而来,原来是剥了壳的蟌干。好家伙,这一袋子蟌干,需要她老父亲打下多少鲜蟌才能晒得成啊。
这份爱,着实豪横,把我们羡慕得口水狂流。那些天里,口腹之欲得到极大的满足,天天都有美味的蟌干吃。
下了蟌干的面条极为鲜美,除了鲜甜,还有很馥郁的干香,层次丰富,口感劲道,吃起来特别的满足。就连煮白粥的时候也不忘放点蟌干,那一点点红膏硬是能把一锅白粥染成油亮亮的黄,夺人眼目。
这样的食物在外面餐厅里是见不到的。李琦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