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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七月下旬回到故乡的,此时的田野里一片宁静,田间看不到一个农人,更见不到孩子。收割后的田地已经种上了稻苗,有的长势良好,绿意勃发,葱葱茏茏;有的刚播下种子,秧苗的绿与泥土的黄相间,斑斑驳驳。
遥想起三四十年前的故乡,此时正处“双抢”季节,田地里必是热火朝天。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水稻在火热的阳光里弯着腰,急等着收割,收割后的田地眼巴巴地等着耕田,也等着插上秧苗。“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农村人有着自己淳朴的哲理。于是所有大人孩子齐上阵,田地里到处是农人和孩子们。乡下的孩子能吃苦,五六岁就开始下地干活,学着割稻子、插秧,等到15岁左右时,几乎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
我家里劳动力少,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母亲是地道的农民,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由于村庄人口少,家里分到的田地较多,足有十亩地,分散在村庄附近或者离村三五里远的地方。“双抢”季节的来临对我们来说,既是希望——有个好收成,家里多了点收入;更是噩梦——30多摄氏度的高温,阳光下的暴晒,高强度的负荷。
每天5点左右,母亲便把我们喊醒,说趁着天还不热,早点起床干活,于是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时,人已经在田地里了。熹微的晨光中,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头天劳累了一天还没伸展够的酸疼的腰又要弯下,稻子在露水中显得格外沉重,粗粝的稻芒时不时地划过手和脸。镰刀挥起来,一下一下,有力地、迅速地,甚至是机械地,人,什么也不想,只有眼前的这一小片稻子。天色渐渐明亮,眼前渐渐开阔,望不到尽头的稻田渐渐地少了一个角,少了一片,终于看得到希望了。可是腰也越来越疼了,天也越来越热了,汗水已经湿透衣服了。就在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母亲说,回家吃早饭吧。这简直不啻于福音降临啊。疲惫的身躯终于暂时得到了休息。就这样,每次在绝望中孕育的些微希望支撑着我们继续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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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稻子时每人把自己割好的稻子堆成一小垛一小垛,最后把小垛小垛的稻子堆成两排大垛,中间留个通道,这是为打谷子做准备了。
打谷子脱粒,对于我们这样没有强劳力的人家来说,真是艰难万分。首先,抬打谷机到地里就很困难,一两百斤的打谷机只有两人抬,母亲在前,我在后,走在乡间泥泞长满杂草的小道上,走在收割完只剩下稻茬的田地里。田埂上到处坑坑洼洼,稻茬尖硬时不时地刺脚,我忍不住担忧,万一摔倒,那百多斤的打谷机翻倒在身上会是什么结果。脚步踉踉跄跄,内心战战兢兢。可是,几次之后,我也能抬着打谷机走得稳稳当当了。
踩着打谷机,开始时劲头十足,打谷机转得飞快,谷子急速跳动,很快在仓内形成一座小山。可是不久就精疲力竭了,双脚像灌满了铅,打谷机也似有千斤重,转起来有气无力。
每每在这时,父亲急匆匆地跑到隔壁村里买一个西瓜回来。就在田头地里,父亲用手一锤,西瓜应声而开,我们几个捧着七零八落的西瓜一顿啃,嘴里鼓囊囊,嘴边红彤彤,这无疑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甜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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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秧时,又有另一番辛苦。
早上得拔秧——一畦一畦的秧苗是早就育好在秧田里的,先要把它们从秧田里拔出来,洗净,捆扎好,然后挑到收割好犁好后的稻田里。一般是早饭后开始插秧,家家户户最小的孩子(一般是五六岁)开始派上用场了,他们要“牵绳”——从田地的这头牵好绳子到那一头,固定好,然后沿绳子插好一排秧,回田埂后,用根木棍或竹竿比划一下,分隔出一定的格子,再插一排秧。大人们就在格子中插出一排排整齐的秧苗。
除了腰继续一直弯着之外,此时田里的水温度至少是40℃,那个烫啊,我总疑心水随时会沸腾起来。此时,头上的太阳滚烫,身上的汗水滚烫,地里的田水滚烫,我常常会一阵晕眩,总觉得自己下一刻会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水里。这时的孩子往往成了地里的风景线和可爱的活宝,他们与其说是学着干活,又何尝不是在玩,常常是滴滴答答一身水,有时甚至直接扑通一声砸在水里,站起身来直接就是个泥猴子,引得大家一阵哄笑。笑声往往能驱散满身的疲惫。
水田里还有各种小昆虫。蚂蟥,那是最常见的,它无声无息地叮上你的腿,然后开始吸血。它有很强的攀附能力,叮住,直至吸饱血后自动滚落下去。如果你发现了它,一生气把它撕开,然后你会惊奇而绝望地发现,它变成了几条小蚂蟥。是的,它是有再生能力的。还有一种身子会一伸一缩弹动的白色虫子(至今不知道叫什么),它也会蜇人,被蜇时一阵刺痛。我们拿蜇人的小虫子没办法,却找到了制服蚂蟥的方法:抓住它,扔进瓶子里,撒上盐,然后放在太阳下暴晒,不到半天,它也就彻底蔫了。这时连大人也会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我们晒蚂蟥,或者自己也抓几条蚂蟥,放进瓶子里一起晒。
“双抢”之后依然有很多的农活在等着农人们,耘田,戽水,收花生,施化肥、打农药……戽水,这个词语可能对很多人来说很陌生,却是我们农村人难以言说之痛。水稻种下去了,需要水浇灌。如果水渠没水,也不下雨,就只能人工戽水。人站在田下方的池塘里,身子的一半已没入水中(有时站在水中够不到田地,还得用凳子垫在水中),然后用戽斗舀水往上送入农田中。一戽斗水有十来斤重,从池塘往一米多高的水田里倒,每一下都觉得有千钧之重,手累得根本抬不起,心里一直叫嚣着休息一下吧,可是下意识里又舀起了新的一戽水,人成了机器,麻木而机械。一上午,当水勉强能盖住田里的泥土个时,母亲说:“差不多了,够秧苗生根了。”此时,我们是松了一口气后的满足。
那时候,七八月的田地里,处处是农人们的身影,紧张、忙碌、劳累、疲惫,当然也有期待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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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农业都现代化了,收割机、插秧机开进田里,据说一台收割机一天可以收割四十亩水稻,这头割完,那头直接脱粒完成,甚至还可以直接烘干。唉,又想起以前晒谷子遇到雷阵雨时的“兵荒马乱”。抛秧机、插秧机也是一天能抛秧或插秧几十亩地。哦,还有水渠灌溉,所有的水渠都用混凝土加固,渠水清悠悠,旁边的稻田里也都水悠悠,苗青青。戽水已经成为并不遥远的历史了。
即便是七八月的“双抢”季节,农人们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他们天天上茶馆,打打麻将聊聊天逛逛街,日子悠闲而惬意。孩子们再也不用在泥水里打滚了,他们也可以坐在空调间里写作业,玩着和城里孩子们一样的游戏,田头地里更是他们广阔的游乐场。
故乡的夏啊,你的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的背后都有属于自己的辛酸与快乐。因为有着辛酸,快乐才会更显得珍贵。站在故乡的田野里,我回望过去,欣喜于现在,更憧憬美好的未来。
王小芳/文 陈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