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忠 文/图
当我们的祖先首次将那柔软细腻的泥土，经烈火淬炼，幻化成坚硬无比的砖块时，一场关于建筑与文明的变革就此拉开帷幕。此后，无论是延绵的城墙，还是坚固的房屋，乃至逝者安息之所的墓圹，砖的用途愈发广泛，深深融入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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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文集》“坛饰”讲：“古者社稷不屋有明文，不用砖砌，无所考。然亦不言砖砌者，中原土密，虽城壁亦不用砖。今南方土疏，不砌恐易坏，赤土饰之，又恐僭于郊坛，不可用也。”朱熹所言为祭坛建造时是否砌砖，也有南北之别。中原土质紧密，用泥巴直接夯实，便能筑起坚固的城壁。而南方，土疏松，定要经过烧制为砖，垒墙才坚固。对于制砖方法，元人王祯《农书》有详尽记载：“地面为砖，则用砖模脱出，趁湿，于良平地面上，用泥墁成一片，半年干硬如石砖然。杇墁屋宇，则加纸筯和匀用之，不致折裂。”从制模、脱坯，到晾晒成型，每一步都凝聚着古人的智慧与匠心。
台州地处东南沿海，潮湿且易受台风暴雨侵害，时刻威胁着建筑的稳固。故，建筑之砖必须要经过烧制才可以使用。黄瑞编纂的《台州砖录》记载，目前已知台州最早古砖出自章安卢氏废圃，其左侧有铭文“建元三”尚清晰可见，应为西汉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所制。
南朝梁的任昉在《文章缘起》中写道：“刻于砖者曰墓砖志，曰墓砖铭。”章安古砖除了传统的纪年等文字铭之外，最为流行的当属那些寓意深远且鲜明的鱼类纹饰了。在台州先民眼里，鱼纹砖是向死而生的美好图腾。死者虽长眠于地下，但灵魂可作壁上观鱼。那砖上之鱼依然在畅游，仿佛带着生者的祝福与期盼。
章安古砖当中，有很大比例的鱼类等反映海洋文化的纹饰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古砖，让我们得以窥见千年前台州的地域文化特色，也使砖铭可以表现更为丰富的内容。鱼与龙、蟹、虾等纹饰组合，单鱼或双鱼之类的表现形式，都适合在狭长的砖侧面得以完美铺展。欣赏这些图案时，仿佛能穿越时空，与古人对话。只需一眼，便能沉浸在那古老而神秘的世界之中。
“鱼纹三尺澹秋波，千丈声华光辇毂。”濠上观鱼，庄子与惠子那场关于鱼之乐的辩论，让人领略到了观鱼之性可悟人之性的哲思。而砖上观鱼，观的是鱼之美且可溯上寻古，探寻那隐藏在岁月深处的秘密。先民在器物上画鱼状图形的习惯，可以追溯到5000多年前。山西运城夏县崔家河出土一件同时期罕见的彩陶鱼纹盆，就属于距今5000余年前的仰韶中期庙底沟文化。那盆上的鱼纹，线条简洁流畅，形态栩栩如生，仿佛在诉说着远古时期人类与鱼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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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纹砖多用在汉代墓葬，到了六朝时期，鱼纹砖则多出自章安古郡治遗址以及今天的绍兴嵊州。
章安，作为六朝时期海疆都会，商业繁荣，文化昌盛。出土古砖显示，鱼纹常与神人纹、龙纹组合，寓意吉祥。鱼纹多刻画生动，线条流畅，仿佛还在砖上游动，此类砖除见于墓砖，还会用于建筑，反映沿海地区的渔猎文化信仰。
据清人陆心缘《千甓亭砖录》中记载，在公元220年即延康时期，砖出现了鱼类纹饰，最典型的是一块乌程（今湖州）的砖，其“右侧龙形，上端飞鸟形二，下端鱼形二”，这与章安古砖有着相似的构图。
朋友收集的古砖拓片中，一块建元元年砖（公元前140年），则比东汉延康时期（220年三月至十月）的鱼纹砖早了300多年，实际上比《台州砖录》所录“建元三”也早了两年。其内容极为丰富，一侧铭文“建元元年太岁己未九月庚”，下端饰鱼纹、梳子纹、钱纹；另一侧铭文“左朔廿三日三成孤子何垂叔建”，上端有龙形。这种鱼、龙、钱的组合堪为经典，也反映了先民化鱼为龙的美好祝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龙象征着尊贵与权力，鱼则寓意着富足与吉祥。先民们将鱼与龙结合在一起，希望生活既能富足安康，又希望子女能步步高升，这种朴素而美好的愿望，都凝聚在这小小的砖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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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双鱼纹砖则是章安出土古砖的一个特色。有一块“神面双鱼纹砖”极为精彩，砖长35厘米，宽16厘米，厚5厘米，砖长侧饰有常青树纹、双鱼纹，两端各为神面纹。这与中原地区出土的秦汉时期的鱼纹位置截然不同，秦汉时期的鱼纹砖鱼纹多在宽侧，而且只有一尾。显然，章安古砖鱼纹，更富观赏性和寓意。那两条鱼，相对而游，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情谊。或许，在古人的心中，双鱼代表着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也象征着阴阳调和、生生不息。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中，常以“相濡以沫”来形容夫妻之间相守一生、共渡难关的感情。作为普通百姓夫妻，能厮守一生、相濡以沫，住有屋，食有粮，便是天大的造化。六朝章安砖中最为著名的一块鱼纹砖，当属“升平三年八月廿日汙赐作”双鱼砖，便承载着这样的美好情感。
这块砖是一个名叫“汙”的工匠所作，烧制的时间在东晋升平三年八月廿日。升平三年（359年），东晋穆帝北伐前燕，结果大败而归。然而，在这动荡的时局中，工匠“汙”依然用心烧砖。砖面鱼纹和钱纹共同组成砖的另一个侧面，中间所见双鱼相对，以“相濡以沫”的姿态，仿佛在向世人诉说着平凡生活中的温暖与坚守。或许，墓主人就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他们一生相互扶持，共同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在他们离世后，这块双鱼砖便成为了彼此爱情的见证，永远守护在他们的身旁。
“砖名君子坚于铁，字历千秋不磨灭。摩挱故物仰先型，后儒奉之如圭臬。”清人戈锡玙所言，道出了古砖的价值与意义。对于后世来说，能见证古人的至死相亲相爱的美好愿望，何其有幸，这份情感穿越千年，依然能触动我们的心灵。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双鱼的饰品，用以祈福，寄托生活幸福美满。
双鱼作为祈福的象征，它出自章安古郡治的一座极为普通的墓穴。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墓主人的出身、家庭、职业经历以及相关的社会背景，但这并不影响双鱼纹所蕴含的特殊意义。对双鱼纹的选择，与其说有“相濡以沫”的特殊意义，倒不如说，这些鱼纹砖加钱纹的饰砖，串联起了古代与现代，让我们感受到了文化的传承与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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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纹除了隐喻繁荣、丰收和祈福外，还有可能把民喻鱼，并引申为治理国家。
比如在《周鱼纹方卣》中，将鱼纹装饰解读为象征“得民之道”：“以鱼状其器，则象其有得民之道。有道以得民，则有是器也，可无愧矣。”提醒统治者要以正确方式赢得民心。在古代，鱼与民有着紧密的联系，民如鱼，统治者如渔者。只有了解鱼的习性，采用合适的方法，才能捕获鱼。同样，只有了解百姓的需求，采取正确的政策，才能治理好国家。鱼纹，成为了统治者自我警醒与反思的象征，也反映了古代政治文化的独特内涵。
东晋时期制造流行的鱼类纹砖，能够流传千年，重见天日，这本身就是一种奇缘，也使我们得以看到当时社会的时代风气。古砖上的鱼纹，似乎大多是上下对应，如同历史的双眸，默默地注视着岁月的流转。诗人所以说：“朱墨锦麟聚一纸，迎头却道不相识。敢问诸君来何处？依稀犹记汉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