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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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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动物有思想

日期: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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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5版:人文       上一篇    下一篇

初次邂逅刘亮程老师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就被惊艳到了。那些在黄沙梁游荡的词句,像带着碱土味的西北风,裹挟着牲畜的体温与草木的叹息,将城市里规训的思维撞出裂缝。

比如,开篇《狗这一辈子》中写道:“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剥了皮炖了肉。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不由得拍案叫好,同时暗自发笑,这关于狗的描述也太传神了吧?

的确,做一条狗太不容易了。首先,它得忠心耿耿地替主人办事,站好自己的岗,行使自己看家护院的职责。

同时,它必须学会察言观色。太厉害了不行。如果听到一点声响便乱吼,看到陌生人就扑上去乱咬,那势必会招致人家的报复,甚至被乱棍打死,也是有可能的。那太懦弱了呢?当然更不行。如果因为害怕遭到打压而只会摇尾乞怜,没有自己的立场,或者见到难以控制的场面而逃之夭夭,这样的狗,又怎能博得主人的欢心呢?

寥寥几句话,便将狗的为难与难以做“狗”刻画得非常到位。

可是,这仅仅是说狗吗?假如狗会思考,会说话,它会不会反过来嘲讽人类:“嗨,得了吧!你们不要以为身为人类,就可以高高在上,睥睨我们狗的一生,看看你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也是,如果狗以这样的话语回击我们,想来我们人类也必定会哑口无言,难以作答。

纵观狗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人的一生呢?每个人活在世上,也都有各自的不如意,有时候,必须要学着像狗一般夹紧尾巴做人。

人如果太显摆自己而不知收敛,容易招人嫉恨,甚至被某些心怀不轨者暗中算计;能力太弱了,更容易被人看不起,什么脏活、累活被随便摊派到头上,劳动付出了,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这篇文章哪里是写狗?在犬类摇尾乞怜与呲牙威慑的生存智慧里,照见的,何尝不是我们人类交际的进退维谷?分明是说出了我们游走人间所必须遵循的生存法则。

说过了狗,我们再来看看驴。

驴和牛一样,都是庄稼人忠实的好帮手。在作者的笔下,驴不但是拉车犁地的一把好手,更俨然成了家庭中的重要成员。炒菜时的油香飘进驴圈,驴圈里的粪尿味也时常窜入屋中,不可分割。

刘亮程如此写道:“我们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说不上谁牵着谁。时常脚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终却走不到一起。驴日日看着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驴辛辛苦苦过驴的日子。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

在作者的眼里,驴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一位富含哲思的智者。

驴可谓是“高调做事,低调做驴”。它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劳力,想去寻找爱情时,就不顾一切的去寻找;想引吭高歌时,便无所顾忌地扯开嗓子。不像人类,因为各种外界因素的束缚,常常不得不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想说的话,过着违心的生活。

所以,作者尊重驴,甚至羡慕驴。它们那种宁肯爬着往前走,也绝不跪着求生存的姿态,更是给人类上了生动的一课。

假如驴有思想,或许会看不惯人类的矫揉造作。人需要靠华服来装饰自己,需要把床铺得柔软又温暖,还需要富丽堂皇的居所。

这一切,咋看都不如驴来得真实自然。驴的皮毛,是那样光滑美丽;他们睡在乱草丛中,或许比人睡在床铺上更舒服;驴圈只要能遮风挡雨,便足以安放身心。

提起驴,我不由得联想到电影《隐入尘烟》中主人公马有铁所拥有的那头驴。

那头驴很辛苦,每天总有干不完的活。但那头驴也很幸福,因为有一位爱护它、疼惜它的主人。那头驴更懂得什么叫知恩图报。它拼命干活,希望能给主人减轻负担。当主人在临走前,想放了驴给它自由,它却久久地徘徊,不舍得离去。

相比全村人的冷漠与无情,这样的画面,更凸显那头驴的善良与忠诚。

其实,细思之,它的主人马有铁又何尝不是一头“驴”呢?面对哥嫂以及村里人的呼来喝去,面对许多不公平的遭遇,他不是不明白,却依然选择默默忍受,毫无怨言。

他心甘情愿地被别人使唤,只是源于内心的善良。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卑微的外表下,没有足够的尊严。

当曹贵英死后,马有铁也是生无可恋。所以,他才还清了一切债务,决绝地追随爱人而去。这是否可以看作,他对这个伤害了他的世界的无声反抗呢?

这样善良的,如驴子一般的品性,才更让我们心疼。

最耐人寻味的的,是蚂蚁的生存哲学课。

那一次,刘亮程和往常一样,在村子里“闲逛”。他看到一只蚂蚁费劲地背着一条体积至少比自身大20倍的虫子,途中遇到一个土块。这土块对人类来说,相当渺小。可是,对于小小的蚂蚁来说,不啻于一座高山吧。它费了老大的劲,用嘴咬,用头顶,都爬不过去。每次快要成功时,又功亏一篑。

刘亮程在一旁看得着急,很想帮帮这只蚂蚁,但又不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里呀。正好,看到附近有另外一只闲转的蚂蚁,他心想,人多力量大,蚂蚁也该如此吧。于是,他捉住这只蚂蚁,想把两个小东西凑在一起。

谁知,不是被捉的这个不乐意,就是原先的那只觉得被侵犯了,扑上去就打。既然两只蚂蚁无法合作,那“我”就只好出手相帮了,连蚂蚁带虫子一起给弄到了土块的另一边。

可那蚂蚁非但不领情,反而要拖着自己的猎物往回走。

咳,假如蚂蚁能表达自己的思想,它此刻一定很生气,会觉得这人咋那么多事,那么自以为是。你以为的替别人好,难道就真的是做了好事吗?

岂不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非我,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呢?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更不能让自己的思想驾驭在别人之上。

或许,真正的悲悯,是允许每个生命在属于自己的尺度里完成其宿命。

合上书页,我恍惚听见来自旷野的风送来牲畜们的私语:当人类摆脱自以为是的执拗,以平等的姿态对待所有生灵时,也就更懂得了生存的密码。黄菊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