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于1998年出版后,被誉为二十世纪最后的散文景观,他本人被称为二十世纪最后的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我在2000年初读到这本书时,爱不释手,竟然有人能把一直视为落后贫瘠的乡村写得那么诗情画意。他用万物有灵的视角写出了乡村里驴、牛、羊、鸡、狗、鸟、蚂蚁、老鼠等的生活,描绘了万物静观皆自得的状态。那时,我沉浸在他的文字世界里不能自拔,每看完一篇都意犹未尽。多少年来,他对事物的观察角度和独特的描摹手法,一直让我惊叹不已。此后,我不断在报刊上看到他的文章以及各种解读。
2023年底,刘亮程的《本巴》获得茅盾文学奖。在杭州举办的茅盾文学奖作家读者见面会上,我有幸第一次和他面对面,直觉的印象是“头发稀疏脑门大,不悲不喜眼睛亮”,很温和、优雅,符合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我逮着一个机会向他表达了我的敬仰,说:“您的文章解除了大部分的人生痛苦!”
2025年6月,刘亮程来台州作讲座,我有幸再次见到他。讲座结束后,我抢了话筒发言,表达了对他的敬意,得到一本他新版的《一个人的村庄》。全书分为三部分:一、《人畜共居的村庄》;二、《风中的院门》;三、《今生今世的证据》。在新版的序言中,他坦言:“有人说我无法超越《一个人的村庄》,我说对的,我不需要超越它。”这番话揭示了这部作品在其创作中的核心地位。
二十多年过去,我的阅读感受也完全不同: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有变。以前更惊艳于他的语言和具体的细节,现在更深刻地感悟到他对乡村的悲悯和关怀。在这个山村快速消亡的时代,他为中国传统乡村留下了一部微观的史诗。
首先,他为我们保存了数千年的乡村记忆。他像个旁观者,守着那片温暖的土地,静静地、悠闲地生活,平和地看着季节年复一年地走过,麦子一茬又一茬地成熟。一个日常的乡村,在他的笔下,没有苦难,没有艰辛,他说太阳把村庄晒旧了,风把村庄吹老了,一帮人坐在墙根晒着太阳,慢慢腾腾就老了。他说在深夜里听到了一只鸟的八声怪叫:“呱、呱、呱……”那一声鸟叫一直住在我的心头,赶也赶不走。他在贫瘠的土地上看到了勃勃生机,书写了中国农民的生死哀荣。他在乡下人天命的无助和困苦里,写出了安然和幸福。
同时,他提供了一种抵抗异化的精神动能。书中到处都是安静的慢生活:“在一个村庄活得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了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这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方的时光混熟了。水土、阳光和空气都熟悉了你。”他站在村庄中心,目不斜视,缓缓写尽一切温暖而踏实的事物:人畜共处的村庄,柔软欢欣的日常生活细节,古老庄严的秩序,公平而优雅的命运。在村庄里,人的一生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干,书中人物整天蹲在墙头像一只驼背的鸟,能朝着村西看老半天,很多人就这样不急不躁地过着日子。这是对现代社会快节奏生活的温柔抵抗。
他还提供了一种生命哲学的思考。通过对村庄日常生活的观察,触及了生死、时间、存在等终极命题。他说:“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辰那么高远,在黄沙梁,人与动物不是主仆关系,而是平等的生命共同体。有一年四季和一村庄人的一生那样久长。”在他的笔下,万物有灵,众生平等,都值得温柔以待。连死亡都带着脉脉温情,在《韩老二的死》里,临终的韩老二害怕,不愿意死。冯三一步一步哄着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体现了一种含泪带笑的冷幽默。他从来没有只言片语对这个世界的抱怨和不满,他是一个慈悲的人,生活的苦难与粗粝都被他消解掉了。
书中那个名为“黄沙梁”的村庄,位于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既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作者精心构筑的精神家园。他说土地扣留了人,一茬一茬庄稼在土地上生长、收割,一代一代人在土地上出生、死亡——人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村庄。他似乎看到了存在的本质,以“乡村哲学家”的视角,将具体经验上升为普遍哲思,构建了一个既具体又抽象、既现实又超验的文学世界。书中某些内容可能不是十分真实,但营造出来的氛围,永远在每个人的心灵中存在,让世道人心在浮躁的时代里得到了有效的医治。
《一个人的村庄》是中国数千年乡村生活的田园牧歌,也是人类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伤逝和挽歌,为现代人提供了精神返乡之路。刘从进/文 陈静/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