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漫步小径。隐约有缕缕暗香袭人。越走,香气愈发浓烈,道旁几株栀子开得正艳。
在我老家,栀子花被称为神佛花。栀子花原产于中国,《史记·货殖列传》记载:“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卮”即指栀子,其果可提取黄色染料,色彩浓艳亮丽,是古时皇家喜欢的明黄,种植千亩栀子与茜草的家庭,其财富可匹敌“千户侯”。
国人忌讳白色,但栀子花却不被影响,反独受青睐。早在宋代,就有在夏日簪戴栀子花的习俗,箬山石塘这一带,至今还保留这一习俗。栀子谐音“执子”,与《诗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关联,逐渐成为爱情象征。因原生栀子属单瓣花,花六瓣同心,在南北朝时便被赋予“同心”之意。到了唐代,韩偓更以“整钗栀子重”暗喻女子对爱情的期许。
若问箬山人最喜欢什么花,我相信大家一定会异口同声说最喜欢栀子花。喏!那一树栀子,雪白花瓣层层覆叠,如朵朵小白云缀在绿叶间,看着就叫人欢喜;馥郁的香气里散发着浓浓的甜味儿,仿佛花仙子不慎在此打翻蜜水,闻着就让人舒畅。清晨,露未尽,摘一朵刚开的栀子花,掐断绿蒂,对着嘴轻轻吮吸,花露入口,香甜沁人心脾。
花开时节,我们都要采摘几朵栀子花佩戴。记得接生婆——胖阿婆家的院子里有株栀子花,在她的精心养护下,每年都会花开满树。
端午前后,栀子花开了,满院的香气引来一拨又一拨的孩子。胖阿婆颤颤巍巍地挪动那足弓高高的小脚,将花一朵一朵摘下,一朵一朵分给孩子们。然后,她还会继续挪动小脚,摘下更多的栀子花,颤颤巍巍、挨家挨户送给邻里。
于是,家家户户都会飘散出栀子花那浓郁的香气。窗台边放几朵,桌子上放几朵,柜子里丢几朵,床帐上也系一两朵;老妪、少妇发髻佩着栀子花,小孩脖子上也挂栀子花。
就这样,甜香的栀子花味弥散整个箬山。
妈妈也戴栀子花。妈妈的头发很长很黑,头饰有两根红头绳、两根包金的银簪子、一片包金芭蕉叶和一束黑假发。我最喜欢看妈妈梳理头发,她把头发梳成一只蝴蝶。
梳个蝴蝶髻,妈妈至少要花半个小时。她先将自己的头发梳直理顺,蘸蘸刨花水,把细碎头发粘住,让头发油光可鉴。再往浓密的头发中加入那束假发,取来红头绳,一圈一圈地缠绕,将头发与假发扎紧为一体,然后盘到后脑成蝴蝶髻。再把两根簪子插在蝶翅的两旁固定,包金芭蕉叶贴在额旁刘海处。最后,用黑色小发夹串起栀子花,夹在发髻中间。
我跟在妈妈身后,无比羡慕地看着她戴着栀子花的蝴蝶髻,感觉香喷喷、亮闪闪的,觉得我的妈妈是最漂亮的女人。
外公去世得早,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婆扎红头绳。外婆像阿拉伯女人似的,头上总是包着整块黑头巾。想外婆了,我就会到廊下去看远处,从山顶那边,若是有个包黑头巾低头急冲冲赶路的人,那准是外婆。
栀子花开了,外婆包着黑头巾的头上也戴上一朵栀子花,紧锁的眉头也只有在这时才舒展一些。
我很喜欢闻栀子花香,总把它贴近鼻子,一嗅再嗅。有时,甚至想把它塞进鼻孔。大姐说,不能这样闻花的,栀子花里的小虫,会爬出来咬我的小鼻子,把鼻子咬烂,丑死了。大姐把花里面的小虫子抖落,再别在我衣襟上。
我们戴着栀子花,说着栀子花,说栀子花是有灵性的,有仙气的,有情感的,不然,怎么会叫它“神佛花”呢?
我们还说栀子花懂人性、重情义。花主人离世,它也会随之凋零。胖阿婆老去的那一年,往年院子里盛开的栀子花,凋零了。南风中,片片枯叶上下飞舞,仿佛告诉我,它已随阿婆仙去。
我的妈妈、外婆都已离开人世,我也多年不戴栀子花。大姐去年种了株栀子花,今年开花时,我去采撷。不学福建泉州蟳埔女簪花满头,不若宋代簪戴栀子花,只是如同儿时一样,佩一朵在衣襟。
莫爱蓉/文 陈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