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广 文/图
周末,临海西乡表弟他们六七个人,赶到三门小雄。说要望望海相,带便吃吃哥哥日脚三夜挂在嘴上、引以为豪的小网海鲜相。十一点许的大太阳底下,多说也累,带他们,一窝蜂直接杀到扩塘山对面、三角塘盐场码头,亲眷家刚刚进港的拖网船上。
与亲眷夫妇唱声喏,手忙脚乱爬上铁皮渔船。除了一大泡沫箱的野生蝤蛑(青蟹)和早早养在玻璃池里的几条半大的鲈鱼、鲻鱼、鳎鱼外,没见其他渔获。但见一大堆的由黑大米草、芦荻秆、树枝、塑料袋等共同组成的乱七八糟的海底垃圾,摊在船中央的案板上。表弟们见与视频中刷到的蟹虾满仓、大鱼们活蹦乱跳的场面大相径庭,一个个面露难色,作微微嫌弃状。
挑煮启示录
晒得黝黑的船老大亲眷,边憨厚地笑着,边递过来几双筷子。说好东西都在这堆拖网拖上来的垃圾里,还没来得及拣。你们如果不嫌脏,就自己来挑挑看。
表弟他们一下子又来了兴致,半信半疑、七手八脚,持筷在案板堆里,开启开盲盒模式。其内的各种小鱼小虾小蟹什么的,都慢慢现形。结果越翻越精彩,白骚虾、小白蟹、水潺、虾蛄笃、小杂鱼应有尽有,再各各分门别类成堆。
其间,陆续有行贩登船买青蟹,都被船老大轰下船。老大豪言,今天有客,这一船都待客。我们既开心又感动。
一个多钟头后,基本挑拣完毕。亲眷建议我们,现在午饭时间,码头前不靠村后也没有店,干脆现煮现吃。
哈,正合我意。
船老大到船尾拎来大锅,舀了满满一锅的白骚虾、小杂鱼、小白蟹什么的。随便拣掉几根杂在中间的芦荻叶子,淡水也不洗,直接开煮。整片扩塘山和白带门都成了背景板——虾狗笃跳着踢踏舞,白蟹在铁锅里咕嘟着进行光合作用。表弟对锅里没挑干净的几根墨黑的杂草表示不解,船老大在一边暗笑。我就乱说,如果不带泥吃,就不叫泥涂头小鲜了!
表弟们蹲挤在摇晃的船尾,这是最佳的用餐姿势,浪来了可以随时起身。火候是煮海鲜的最紧要处,鲜度的计量单位是心跳(活物起锅前挣扎的秒数)。旋即煮熟,大铁锅支在甲板上,锅盖打开,满船鲜香扑鼻。眼目所见,白是虾、红白相间的是蟹、不红不白的是虾蛄笃和各色杂鱼。其中,白骚虾的虾须上还挂着海水和白膏的混合物。此时,筷子夹就是煞风景,没有什么比三头六手并抓更搭配此景。
船上条件差,蘸料只有三种:海水、汗水和笑声。一大锅小鲜瞬间秒光,马上又加煮一锅——这场景像极了海鲜界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食客们不必作斯文状,只要显出饕餮本色,接受海风赠送的咸味洗礼即可。
表弟吮着指头,突然顿住:“哥,我上乡小卖部的虾皮莫非是龙宫特供?晒干版?”然后,又对着锅底小半锅还浮着几根海底垃圾的底汤感慨:“这汤倒了实在可惜呀,如果下下去我老婆自己擀的鲜手擀面,我还能再吃一大锅!”“你不嫌垃圾了?”“发现经海鲜泡过后,垃圾也是好味道呀!”
鲜味地理学
吃罢抹嘴,表弟意犹未尽:“我一直以为始丰溪流域的溪坑鱼,天下至鲜。哪里晓得海里的这小丁丁的东西,都噶好吃。那为什么卖到我上乡的海货,都一股气道,一丁鲜味阿呒有?”
这题目有点大,我也只能试着解释:
“我们现在是刚抲上船的,是本土白带门外的小网泥涂头海鲜,不落冰不落水(指海水晶)。外洋大船捕的叫船鲜,也叫大鲜。小鲜虽然没有大鲜品相好,但近陆黄水浅海中养分高,海鲜品质要比蓝水深海出产的大鲜好一些。故当初,我们海边头人,日常一般都喜欢吃小鲜,嫌大鱼腻嘴且肉粗,还费油。
“近横出的小鲜,在时效上更是大有讲究。时间即至味,这是唯有真正海边人才懂的基本道理:卖到小雄、四岔街的,最快也是半天之后;贩到杜桥、海门的,可能是转日。这里头的时空差异,鲜味都会层级递减。加上现在民众条件好,好这一口的人也多,小鲜十有八九在本地就被抢光了。
“而卖到上乡的一般是船鲜,即外洋捕捞上来的海鲜。在船中就有一个过程,船上岸后又需要十天半月之后才能流转到你们上乡。这期间,要么是冰块捺上捺,要么海水晶养上养。这味道,与船上活煮,有天壤之别,也就不奇怪了。
“与渔民化为一体,船上现煮,然后,手忙脚乱乱吃,才叫吃海鲜。其他的吃法,只能叫落馆店。”
曾经的小鲜鄙视链
我的胡咧咧引起表弟们兴致,问题不断。我只能继续在船老大面前班门弄斧,试图自圆其说:
“记得小时候的小雄人,不吃河鲜,即便鲫鱼,也不大要吃。早先交通闭塞时光慢,海鲜熟往往又是夏季,因为蛋白质含量高,不易保存,所以特别容易腐坏。
“加之海鲜行贩都以挑担走路为主。故小雄人对本地小海鲜区块的划分也有讲法,认为只有大岭头到小雄到海,这区块,才是小海鲜区;过了离小雄二三里路外的大岭头,就全是山里,不算小海鲜区,所能吃到的海鲜的口感味道,就完全不一样。早年有‘过了大岭头,小鲜变树头’一说。这个应该就是海洋文明密码。”
同去的来自大岭头那边官塘村的朋友,表示不服气,说官塘离小雄才七八里路,走路只要一小时,自己阿是海边头人。我说很简单,眼前这堆货中,你给我挑几个七分壮的水蟹来;或者,把其中的“鲜子”与“叫叫”这两种鱼,给分出来;再或者,把乌弹乌、长弹乌与花弹乌,赤年和拔直,挑出来。结果他们听阿呒听过。
最后我们达成共识:一、能区分望潮与山头望潮,白虾与白骚虾与岩报(一种虾),也只不过是海下人的基本功;二、鲜味像爱情,从捕捞那刻就开始倒计时;三、海边人的身份证刻在舌头上;四、所谓的“鲜甜”,不过是海风、盐霜和船板铁锈味之间的时间混合运算。
当城里人面对着米其林的摆盘精益求精时,我们这些“海边头人”已然参透了鲜味的终极奥义。
一直以来,船老大憨憨的,叼着烟,站在一边笑而不语。谢谢这位真正的海中人,他们夫妻档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自带GPS,把我们导航到这个潮间带最鲜最甜最嫩的坐标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