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文 陈静/图
当浩浩荡荡的潮水缓缓退去，海边众多的岩礁渐次裸露出来，黑黢黢的，湿漉漉的，散发着海洋特有的气息。寄居在上面的大小生物，在残留着海水的礁石上匆忙奔走，或觅食，或访友，各有各的目标，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岩蒜也在礁石上露出真身，深绿的，姜黄的，浅褐的，有着细致的条纹。一丛丛，一簇簇，珠子般散落着。它们身上弥留的海水痕迹，迎着光，看上去晶莹透亮。
在浙东台州，比较常见的海葵有两种。一种叫沙蒜，近些年随着声名远播，价格也水涨船高；另一种就是岩蒜，相对小众，有排面的宴席上并不多见。餐馆老板会在极相熟的客人来时提一嘴：“今天有岩蒜呢。”
人称“海中冬虫夏草”的沙蒜生活在泥沙浅滩里，布口袋一般的身子，看上去呆头呆脑，令人发笑。关于它的功效描述向来有些暧昧不清，常被口舌轻薄者挂在嘴上当作调侃的话题，极易勾起人的好奇心。
沙蒜豆面是本地的特色菜，从米其林三星餐厅到海鲜排档都可以见到它的身影。只是点这道菜时，店家常会问一下就餐人数。沙蒜论个卖，客人有几位就上几个，想多吃的话，需要承受点压力。那种耐人寻味的眼光中，不仅有“吃那么多想干什么”的疑问，还暴露了“身子骨有点虚需要进补”这样的状态。
生活在海边礁石上的岩蒜号称“海黄金”。从名号上来看，并不逊色于沙蒜。个头比沙蒜小，外形看起来并不起眼，也没有那种隐晦的引人遐思的功效说法。论起江湖地位，岩蒜显然弱于沙蒜。但不知怎的，却很受地道海边人的青睐，他们认为两者各有千秋。岩蒜还有更贴心的一面，在于它不以个数计，而是一碗半碗来计量，满足了味蕾的同时且没有来自荷包方面的压力。
貌似软萌单纯的岩蒜，其实颇有心机，它深知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在岛礁的背面接近海水处，或者在几块礁石形成的夹缝里，那是岩蒜最爱栖息的所在，这种地方有时只能驾着小船才能抵达。海浪经年冲刷的礁岩大多凹凸崎岖，海苔遍布在每一个角落，异常滑溜，手脚并用才能爬得上去。
岩蒜找了这样的好去处安家，看上去好像落地生根了。事实上，它们并不都是长居于一处，有时也选择出去浪浪。潮平的时候，岩蒜会在海里缓缓滑行，伸出触手做翻转运动，笨拙而费劲。有个别身手特别好的，可以在水中短距离地游泳。这一点，沙蒜无论如何做不到，它们只会在泥沙里进出，一辈子学不会游泳。
海葵家族的成员大多数喜欢独居，它们严格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有别的海葵侵入时，常会发生冲突甚至厮杀，双方你来我往，以牙还牙，触手被打得支离破碎。但岩蒜在海葵中就比较另类了，它们脾性相对温和，和人类一样喜欢群居。
能够找到岩蒜的聚居地，对于讨小海的人来说，辛苦危险的付出有所收获，自然万分欢喜。当然他们也不会赶尽杀绝，通常会挑选一些个头大的采挖，小岩蒜会被留下，来日方长嘛。
挖岩蒜用的铲子尺把来长，沿着岩蒜的底部，手腕一使劲，往前一送，剥离开它和岩石的连接，就能轻松将其取下。铲下来的岩蒜大多会沾上些碎石泥沙，外面的那层粘液尤其滑腻，可以用面粉来处理，也可以用生姜榨汁后的姜碎末，菜市场里常有被丢弃的，讨要一点回来，用它来清洁岩蒜，最是趁手不过。姜末能够很好地去除海鲜的腥味，还能留下生姜特有的清新气息。
糯叽叽的年糕和酸咸菜是岩蒜的灵魂伴侣。在台州，岩蒜年糕和岩蒜炒咸菜是海边人款待宾客的标配，只是这两道菜有很强的季节性，绝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东西。
岩蒜年糕区别于年糕的其他做法是它不需要配菜，基本上就是岩蒜、年糕和简单的葱姜蒜组合，任何多余的配料都是对岩蒜的不尊重。炒制时最好用猪油，下姜蒜爆香，炒至岩蒜齐齐炸裂、收缩，汤汁变得黏稠如丝，再倒入年糕，不断翻炒，让汤汁充分包裹每一根年糕，撒一把蒜苗即可出锅。
顶级的鲜味和年糕特有的柔韧在唇齿间碰撞炸裂，那种鲜美极为霸道，没有前奏没有铺垫，旋风般地扑面而来，绵长浓郁带来的满足无法细说。
有一位擅烹饪的友人曾和我说，岩蒜和河豚一样，上桌的时间较难把握。上得早了，后面上的菜肴便失了味道，曾经沧海的道理想来大家都懂；晚点上桌的话，已吃了其他菜肴，胃肠所剩余地不多，可肚子饱了眼没饱，这实在让人有些为难。
一般餐馆里做这道菜，考虑到成本，只用小分量的岩蒜，炒出来的年糕颜色淡一些，不会很黏稠，年糕还能露出白的底色。纵然如此，那鲜美已足以让人惊叹。有一次和朋友在本地一家餐厅用餐，照例点了这道菜，主厨是熟人，给我们上的这道岩蒜年糕，用了双倍量的岩蒜，那种浓重的色彩，看上去就令人口水狂涌。所有的年糕都被浆汁裹得满满当当，筷子一挑，拉丝老长。搁在舌尖上，味蕾霎时被席卷。那种鲜，排山倒海。
用咸菜来配岩蒜，不知是谁发明的，很有创意。若创新菜式有专利申请，应该给这道菜的首创者颁上一个，实在是非常精彩的组合。咸菜的酸爽和岩蒜的鲜脆，互相映衬，激发出奇异的美味，口感丰富而毫不冲突。明明只有两种，却好像有多种顶级食材同聚一堂，层层叠叠，绵远无极，味觉体验极其强烈。
不知听谁说过，自然界中有一种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植物也叫岩蒜。叶片舒展飘逸，极富灵动之美，可入药，可惜我没见过。看样子，叫岩蒜的，都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