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阳 文/图
故乡,就是那个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抑或是年轻时想要逃离或者迁徙,而年老了却很想回来的地方。故乡是一个人的根,有故乡可以回的人,是幸福的。
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古今中外,诗人们写归乡之诗,屡见不鲜。在当代汉语诗歌界,思乡、返乡更是一个被不断书写的文学母体。
柯健君,就是一位以书写故乡台州山海题材而闻名的实力派诗人。这个我结识快30年的诗人,他的表面如岩石一样沉默、内心却如火山一般沸腾。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位诗神附体的人物。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能走进他的故乡,去实地感受诞生诗人的那一方山水。
机会来了,这个春天,趁着黄岩区富山乡半山村举办“梨花诗会”的时机,我和台州市直机关作家协会的文朋诗友一道踏上了半山之旅。而身为台州市作协副主席、市直作协主席的柯健君,也是此次“梨花诗会”的总策划。
共享诗和乡野
从椒江出发,大巴穿过闹市、山区,一路往西,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行驶,终于在一个直角转弯处停驻。我们一下车,就看见了春山涧水,扑面而来的山野气息令人精神一振。这里就是黄岩富山乡半山村半岭堂自然村。
都说“富山不富,平田不平”。黄岩富山、平田、宁溪等地,因地处偏远,交通不便,过去经济相对落后,现如今却成了台州美丽的后花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得益于文旅产业的兴起,近几年,各项文旅活动如雨后春笋,在黄岩西部开展得如火如荼,山乡早已是旧貌换新颜。半山咖啡营地等网红打卡地,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周末来此游玩。
当天的“梨花诗会”开幕式上,柯健君和当地党委政府领导一起为“共享诗和山野”半山创作基地和半岭堂艺术谷揭牌。工作人员用心制作了精美的诗文朗诵手册,里面收入了他的三首诗歌。不远处,新建的古法造纸文化园内,古老的水磨坊还流淌着哗哗的水声,只是新造的文化园已经不是往日的旧模样。“有时我怀疑是时间的针脚刺痛了深夜/姑父从屋子里走出/呼吸着黑暗的味道/黎明,还是碗口那般大,躲在最远的天边——水车把声音推出水磨坊/煤油灯烧开黑夜的衬衣,再没有什么比姑父晃动的两臂更有气力……”柯健君这首写于十多年前的关于半岭堂造纸的诗歌,极具画面感,又有很强的情感张力,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让人感到温暖,又让人感受到彼时乡村劳作的忧伤。
带领一帮诗人和作家朋友,回到故乡举办“梨花诗会”,柯健君很是感慨,他说,这是一个很有诗意的日子,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同时也是一个收获的日子,希望诗人作家朋友在山野之间能迸发灵感,写出更好的诗句和更好的文章,希望自己的老家也能成为大家的诗和远方。如他在诗歌《想去乡下度过一天》中所说:“在这小小的乡村角落/亚细亚版图上的一粒针尖之地/不想石油、食品安全和战争。”
小小的山村,有着岩石一样硬的性格
我们去了柯健君半岭堂的老家。相比于他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宁溪镇下宅村,富山乡半山村半岭堂才是他真正的老家。他坚毅的性格,有着故乡山民的秉性,与诗中所写一样。“半岭堂——小小的山村/有着岩石一样硬的性格。我的血液/像屋前的河水哗哗流着/深沉而汹涌。”(《故乡》)
从咖啡营地过了桥,沿着黄(岩)永(嘉)古道往下走,是一段水泥路。柯健君说很可惜,以前村子里都是原生态的石头路,后来被浇上了水泥路,失去了古朴的感觉。所幸经半岭堂去往半山的岭上古道,一直保留着完整的样貌。
村里有很多二层结构的砖瓦房,静默在路旁。在一个农家小院,我看到院门口的石台阶上,斜卧着一条黄狗,梨花和桃花在院墙上开得正艳。柯健君说,这是他姑姑家。
半岭堂自然村,过去有200多户,700人,家家户户都从事古法造纸这一行业。现在只剩下十几户人家,以老人为主,年轻人都出门谋生了。遇见村民,柯健君便上前去打招呼,但是多年不见,已然陌生,老人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而在这里,柯健君多么愿意“在那散落渺小和紫云英的村庄/寻找自己的国度/清晨,赶一群鸭子上路布满蓼草的塘脚,看到一个令人惊讶的春天/荆棘丛在路旁安静。几步一堆的牛粪/我猜想它的热度要比早餐店里的/牛奶恒久。”(《想去乡下度过一天》)
文学的故乡
柯健君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他在大山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这座山腰间的小小村庄留给他的记忆是岩石、水渠、山泉、萤火虫、水车、造纸……7岁那年,他跟随父亲去了部队,在营房里生活两年后,回到宁溪古镇上,在镇上读完小学、中学,高中毕业后离开故乡,去嘉兴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回到台州工作。
站在老家的石头房子前,柯健君回忆起了童年时的生活。那时候,每晚他在哗哗哗的水声中入睡,第二天在哗哗哗的水声中醒来,仿佛听了一夜的雨。
眼前峰峦秀拔,白云隐约,一条溪水缓缓流淌着。半岭溪是浙东山间一条普通的山溪,溪中布满光润的溪石,或大或小,交迭在一起,溪岸杂树生花,幽静而充满生机。溪水淙淙,流水绕石,似乎躁动不安。遥想它越过山谷,走入平川,经永宁江汇入东海,始能水波不惊,平心静气,静水深流,生命之河流的源头就在于此。仿佛,这也是诗歌的源头。
我们在柯家小院里合影留念。从山里到大海边,经过多年的漂泊,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诗人背一张月牙古琴,一册线装好书,一壶陈年老酒,一溪流浪白云,又会重新折返,住进山歌里,采菊悠然,诗酒田园,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热闹。“当我眺望远方/像故乡一样源远流长的河水/它流着/带着故乡的口音。”(《故乡》)
生活的故乡,转化为诗歌的故乡。就像莫言在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中说的:“作家的故乡并不仅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地方。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出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这地方是你的血地。”半山村,就是诗人柯健君的血地。得益于山水灵气,诗人在诗歌中返乡,他写了大量关于故乡的诗歌。
小时候故乡很大,长大后故乡却变得很小。时空转换,故乡在变,变得越来越美,乡亲的生活越来越好,柯健君企图用文字把根留住,把这个时代的变迁和美好记录下来。他的诗歌,寄托了乡愁和情感,也寄予了希冀和梦想。过了天命之年,他觉得理应为故乡做点什么。就像去年,他返回故乡,在宁溪镇举办了《点燃灯塔》新诗集首发式。如今,梨花深处的梦,是一个童年的梦,一个文学的梦,一个关于金山银山的梦。
走向诗和远方
参观完诗人的老家,我们在黄永古道徒步半个多小时,一直走到半山村。
沿着溪流和古道,愈往上走,仿佛时光也在溯流而上。柯健君指着山上一个坡地告诉我,那里埋葬着他的先辈。
悠然行走在这样古朴温宁的石道上,感到一种全身心的自由和放松。想起八百年前,南宋江湖派诗人戴复古就是在这条黄永古道上,走进半山走进富山,走向诗和远方!如今,我们脚踩在无数前人走过的脚印上,也就踩进千年的风霜雨雪里。当无数的古道退去,黄永古道却在括苍山中倔强的时光深处走来,这时间的深渊,沉重而又轻盈,柔软而又坚硬。
此刻,在飘落的细雨中,我又回头仔细打量身边的这位当代诗人,我体会到了产生诗人的这方水土背后的人文、历史和渊源。
梨花开在故乡深处,在半山村,和诗人的童年相遇,与诗人的故乡相见,我的内心涌起的是一种久违的激情和欢乐。回顾山野,我不禁默默念起柯健君二十多年前发表于《诗刊》的那首诗,我的乡愁,也油然而生。
《我们都谈起了故乡》:三个流浪汉/在小镇最偏僻的一角/喝着土制的白干/冬天的风/卷起满地黄沙/“在我的故乡/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灰尘”/是啊,他的家,在日喀则/除了那条美丽的河/就是牛羊满山坡/“但在我们那/冬天不可能这么冷”/没有这么冷的冬天/是在南方。天蓝蓝的/会俯下身子扶起一棵被一块石头压伤的草/天暗了/裹了一件破棉絮的老板娘点起酥油灯/外面野茫茫一片 我的沉默/如桌上酥油灯的火焰一样寂静/三年了 我一直把故乡背在肩上/可此刻 它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