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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台州晚报

鲻鱼篙

日期: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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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趣台州       上一篇    下一篇

李琦

我老家在椒北平原一个邻近海边的村庄。那里是典型的水乡,水系相当发达,村庄周围就有好几条四通八达的河流,河面长直而宽广,冬天会结一层不太厚的冰,河水在冰层下咕咕流动,不用凝神也可以听到流水声。一开春,那层冰会很快融化掉,冰块在流水的裹挟下,飞一般地远去。年少时的我常常站在桥上,吹着带有咸湿滋味的风,看得几乎要痴了过去。

这样的河里盛产鲻鱼。

父亲在百公里外的城里工作。休息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上一身旧衣,提着一口渔网去河里捕鱼。我们那里其实不叫捕鱼,叫“打鱼”,让人不由想起那部叫《打渔杀家》的戏目来。

打回的鱼比较杂,种类很多。鲫鱼、鲤鱼、昂刺鱼、鲢鱼、鲈鱼,甚至有鳖、青虾、黄鳝、泥鳅等,当然其中必定有鲻鱼,尤其是大地回春时节或者冬至前后,鲻鱼不但多,而且肥硕丰腴。入海口是海水和淡水相交汇之处,这样的“咸淡冲”地方,饵料丰富,是从海里溯流产子的鲻鱼必经之地。

我不明白父亲和乡人们为什么会把鲻鱼称为“鲻鱼篙”,想来是因为鲻鱼的身体呈圆柱形,像个棒槌。它的头短而平扁,看上去有点贼,跟我读书时有些同学的脑袋相似。那些年代不知什么原因,时兴故意把孩子的脑袋睡得有些扁,手掌搁在脑袋后面像是贴在一块平坦的石壁上,有着这样扁扁脑袋的孩子往往被呼为“扁头”或者“扁头小兴”。我极为厌恶这样的头型,好像是拿刀劈去一边,令我马上联想到鲻鱼的脑袋。女儿出生时,我就很注意不让她的脑袋睡扁塌,长大后孩子的头型圆润饱满,扎起花苞头或者长马尾,无论正面侧面都很好看。她也曾好奇地问过我,为什么她的头型不与同龄那些人一样有些扁,我告诉她扁头看上去极像鲻鱼的头。

鲻鱼的头型确实不太好看,被硬生生砸扁了似的。

后来我在一位名家的文章里,看到关于鲻鱼的长相还有另外一个不太好的描述,说鲻鱼是白眼的,有地方叫它“白眼鱼”,会让人联想起八大山人画笔下的鱼。八大山人画的鱼,眼珠子上翻,以白眼示人,表现出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他画的白眼是鱼的神态,跟长着一双白眼是两回事。拿眼白瞧人我也会,通常惹人不快的时候,用语言回击还不如用一个白眼更加爽利。翻一下眼皮暴露出大部分眼白,这不难,凭这个也不能说人家就是个白眼。我对付过数量不少的鲻鱼,确实不觉得它们是白眼的,眼眶周边是有一圈白色,充其量不过是女人化妆时画的那抹有点重的眼影而已。

鲻鱼的外形让人费口舌,说起它的一身好肉,倒是无可非议的。台州人对待鲻鱼,最常见的就是家烧。很家常,能够保留食物最本真的味。

一勺猪油,把鲻鱼两面翻着煎一下,再入老姜、蒜瓣,筛入黄酒和酱油,下一勺红糖,起锅时撒一把葱段,这样烧出来的汤汁格外鲜甜醇美,整体呈现鲜艳明亮的姜黄,鱼肉肥厚入味。夹一筷子,鲜嫩的鱼肉在箸头微微颤动。也可以在其中下一把厚薄均匀的年糕片,这就是本地最有名的鲻鱼烧年糕。鱼汤中的鲜味渗入年糕,吃上一口,软糯的年糕加上咸鲜的口感,那是非常令人满足的。

鲻鱼身上还有个宝贝,就是它的胗。在其他鱼类身上,是见不到胗的。一般人哪知道胗的好,放在眼前都不一定辨认出来。其实那是鲻鱼已经进化了的球形肌胃,栗子大小。剖开鱼腹的时候,在一堆脏器中把它揪出来,竖着拉一刀,去除中间的杂物,冲洗干净。因为家里的鱼都是我操刀的,我很清楚地知道鲻鱼胗的个数,自然我吃得比较多。它的好,我知道,我的舌尖尤其知道。

胗一般在烹制鲻鱼的时候一同下锅,味道爽脆,很有嚼劲。下早了的话,容易收缩。汤水将开未开之时投入是最佳时机,能够收获最脆嫩的效果。

以胗为基础食材的还有一道菜,更中我意。至今想来,齿颊依然留香。

鲻鱼旺发的季节里,鱼多得根本吃不完,需要分送给左邻右舍。分送前,由我提刀把鱼去掉内脏,宰杀干净后再送到邻居家中,当然鲻鱼胗是要留下的。一条鱼一粒胗,几十条鱼的胗收下来可以装满一个大碗,开开心心捧着交给母亲。母亲会用猪油加一把酸菜,炒一盆珍馐,那迥然有别于其他肉类的质地,紧致脆爽,恰当无比的韧度,在微酸的咸菜衬托之下,激发出独特的香气,吃起来“爽爽有声”,那真是无上的美味。

一道家常菜肴,竟然需要用到几十条鲻鱼,这样的家常菜几乎可以称得上奢华了,在我们家里况属难得,也就是在少年时代享用过,之后的几十年,我再也没尝过这样的美味。每每想起,口水都要溢出嘴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