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台州晚报

牛事

日期:04-08
字号:
版面:第06版:人文台州       上一篇    下一篇

钱国丹 文/供图

每当我在湿滑的田塍上和牛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它们那温驯的眼神,那逆来顺从的脸相,那被绳子勒得歪斜了的鼻子,总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1

鲁迅先生曾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他那是指奶牛。公牛和非哺乳期的母牛,是怎么挤也挤不出半点奶水的。但是我觉得奶牛的日子还算惬意,整天吃着鲜嫩的青草——你给它鱼肉膏粱它也不要呀;而且什么活都不用干。

画家从来不画奶牛,他们笔下的水牛黄牛都是唯美的:形象健壮,皮毛光鲜,身躯和牛角孔武有力。牛背上往往还驮着个牧童,一根长笛横在唇下;人和牛都是悠闲潇洒的。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我们家乡的放牛娃骑过牛。耕牛是农村主要劳动力,它们一天到晚地犁田、车水、拉磨,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你还忍心去骑它?你自己没长腿不会走路吗?

那些年,生产队里置不起拖拉机,每年一季麦、两季稻,翻田耧地都是黄牛的活。牛轭是弯弯的杂木做的,坚硬无比。犁田时,将牛轭架在牛的肩颈上,犁手们厉声吆喝着,凶狠地鞭策着,逼迫牛们拖着沉重的犁铧,在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时间一长,牛的肩颈就磨破了。那时候的农民还在温饱线上挣扎,他们往往自顾不暇,没人会想着给牛的伤口敷些药。我们的生产队长阿波插秧时,一脚踩在一块碎玻璃上,他哼了一声坐在田埂上,我亲眼见他拔出那片插得深深的环状玻璃(应该是个破瓶子的碎片),把伤口里的烂泥和鲜血往外挤。此后他一跛一拐地仍然出工,那伤口就很耐心地化脓,腐烂。拖了半年,居然自己长好了。所以牛肩颈上的创伤,人们并不把它当回事。

有阵子广播里天天嚷嚷着要把荒山变成米粮川。黄牛们被牵到山里,耕犁那些荆棘丛生、板结铁硬的荒地。它们强撑着筋骨,没日没夜地干。除了青草,又没人给它们增加半点营养。日子一长,它们被折腾得毛色凌乱,肩胛骨和胯骨像岩石一样突兀。最惨不忍睹的是被牛轭磨得皮开肉绽的肩颈,两指多宽的鲜肉裸露着,该死的牛虻们还趁火打劫,它们成群结队地落在伤口上,大啖其血。饶是这样,也没人给它们的伤口涂点药水,扎块纱布——那时候村子里根本没有这类奢侈品;也没人想到要给它们放一天半天的假!

2

牛是善良的牲畜,再怎么苦怎么累都认命。它们并不好斗,只是在某些无聊人类的唆使挑逗下,才有可能拼个你死我活。我最见不得那血腥场面,那年在国外旅游时,旅游团不经我们同意就安排了观赏斗牛,我宁可浪费了那几百元的门票,也拒绝去欣赏这“惨无牛道”的恐怖场景。

以前的人爱拿知识分子开涮,比如“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其实,各行各业都把自己这行干好了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去辨认哪是韭菜哪是麦苗?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批判别人(他忘了自己也算半个知识分子)。他摇头晃脑地比划着说:一画家画了两头牛打架,愤怒的牛把尾巴举得高高,像竖着的旗杆。一牧童见了这画就笑道,错了错了,牛打架,尾巴是夹在屁股里的!

班主任老师坚定地肯定,打架的牛尾巴非夹在屁股里不可。

但是我们家乡的牛们都很友善,我们村的牧童如果敢唆使牛们打架,早被阿波一巴掌打得满地找牙了,所以我们从来没见过打架时的牛尾巴。但对班主任的信誓旦旦,我却一直想探个究竟。

等我成人远嫁到一个山区之后,有一天听到外面纷纷扬扬说有牛在溪滩旁斗上了。我即刻抱着五个月大的儿子,奋不顾身地朝溪边奔去。这一回我清楚地看到了斗牛,它们的脑袋固执地顶在一起,而它们的尾巴并不是像旗杆那样竖着,也不是紧紧地夹在屁股里,而是愤怒地甩过来甩过去!

3

牛怕走山路,尤其是疲惫不堪的时候,脚一打滑就会摔下山去。牛一摔伤,基本就被判死刑了。那时候居民吃肉凭票,农民却什么票都没有,所以牛摔伤了农民固然心痛,但也窃喜,因为总算能捞着几块牛肉打回牙祭了。

耕牛老了,等待它的就是被宰的命运。我上高小时,要路过一个屠宰场。场外一条明沟里总是血水汩汩。牛是聪明的牲畜,平日里走这条道,都是一副世事洞明的淡定。那一天我和这头牛同路而行,赶牛的阿波嘟嘟囔囔地说,这牛老了耕不动地了,我把它赶到屠宰场去……

牛是能听懂人话的!阿波这话刚一出口,那牛就不走了。阿波骂了一声,转到牛身前,使劲地拽着牛绳,牛却用前蹄死死地抵住路面,再也不肯前挪半步。我顾不得上学迟到,站在一旁傻傻地看着。阿波又是鞭笞又是拽绳,那牛就是岿然不动。于是阿波把牛丢在一边,一阵风似地跑进了屠宰场,一会儿就喊来两个穿着带血皮围裙的屠宰工人。两个屠宰工站到牛臀后面,阿波站前牛前,他喊:一,二,三!三人同时发力,屠夫推着牛臀,阿波死拽牛绳,牛鼻子被拉豁了,殷红的鲜血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俩屠夫又是鞭打又是猛推。老牛趔趄一下,大概是支持不住了,它对着阿波突然双膝一弯,端端正正地跪下,两行浊泪沿着它瘦削的脸颊,蜿蜒而下……

我的心像是被划了一刀,痛得不行。我坏坏地想,老牛为何不学学马和驴,抬起后腿把屠夫踢个人仰马翻?它为什么不用尖锐的双角,把阿波顶个四脚朝天,然后逃到深山老林里去?难道说,它命中注定的只能是鞠躬尽瘁,老了老了还得让人大啖自己的血肉之躯?

4

若干年后,农村活泛了,乡亲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宽裕起来了。已经分田到户的土地又集中起来,被一些能干的农民承包了,耕种、灌溉都机械化了,耕牛逐步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出。我每每回娘家,和牛擦肩而过的那种伤感的场面很少出现了。

去年清明,我回老家扫墓,一路上只见流水淙淙,山花烂漫。弟妹们告诉我,从前开垦的大寨田,都已经退耕还林了。我漫步在松树和翠竹林中,感觉到空气清新得微微颤动,让我恨不得掏出肺来好好洗一洗。

一个绿茵茵的草坪上,五条黄牛在悠闲地吃草。它们的脸上没有疲惫和痛楚,身上没有泥浆,脚上没有牛屎,肩颈上没有牛轭和伤痕。我又举目遥望山下的大田,拖拉机正在欢快地工作着。回看这些逍遥的牛们,我感慨万千。正想着,看见一位老农提了一桶泉水,倒在一只石槽里,又从一只口袋里掏出几把黄豆,撒在水里。

我认出了他就是当年的阿波队长。我问,阿波叔,你这是……

阿波很慈蔼地抚摸着一头牛的肚子,说,我们从前亏待了它们,太亏待它们了。现在,我就养着它们,我乐意这么养着它们。你看,它们长得多体面,多养眼啊。

从老人的脸上,我看出了他对牛的忏悔,看到了人类对牲灵的感恩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