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建群/文 程仙高/图
历史浩如烟海,孕育且铭记了许多仁人志士,但也暗淡和埋没了无数曾吟啸徐行华夏大地的璀璨明珠。
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说“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并感叹,穷乡僻壤的士人要砥砺德行,树立名声,如果不依靠德隆望尊的人,怎么能扬名后世呢!
李时珍得到具有极高社会地位的王世贞为《本草纲目》作序,才使得这本书能够流传,为后人留下博大精深的医学宝库。如果没有得到王世贞的墨宝,李时珍“愿乞一言,以托不朽”的愿望可能真的会落空。
那么,湖的有名无名,大致也是这个道理,都有“名人效应”这个共同特点。无论是八百里洞庭湖,还是“水光潋滟”的杭州西湖,她们都是从世人追捧与迁客骚人的诗词歌赋中走来,越走越厚重,越走越让人趋之若鹜。实际上,湖的美并不在于有名无名,也不在于湖的大小、深浅。那些没有被发现被推崇,没有被名人题诗作序的湖,并不见得缺少洞庭湖的诱人气势,也未必没有西子湖畔的诗情画意。在台州黄岩,就有这样一个久不为世人所闻,却让人一见而魂牵梦萦的湖——鉴洋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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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洋湖,又名鉴湖,是距今约2000年的古海湾演变而成的潟湖。
清光绪三年(1877年)《黄岩县志》记载:“鉴洋湖,在三十九都鸡笼山下,修广二千亩许,纵一里、横五里,为东南巨浸。中有沙洲芦荻,鵁鶄鸂鷘翔舞其际。水多银鱼,长寸存,如小薤叶,色如白银,味最美。击楫中流,恍如剡中风味。”鉴洋湖虽小而无名,但仅从这言简意赅的文字,就可以领略她那让人艳羡的曼妙风姿。
鉴洋湖畔自古还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很久以前,天上的王母娘娘在瑶池百花亭梳妆,不小心让菱花宝镜跌出天庭,掉落在这片澙湖里,从此浑浊的湖水变得清澈如镜,古人以镜为鉴,因此得名鉴洋湖。”
史料记载与美丽传说,总让人心向往之。但世事总少不得“缘分”二字,有的人见过很多次,有的湖游过很多次,全然没有任何印象,依然陌生,而有的人、有的湖哪怕只是见过一面,却终生难忘。我与鉴洋湖相闻、相见,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操控,又似乎是月老牵下了红绳,内心自此种下“初见那一瞬”的难忘情缘。这种情缘不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那番沉醉,更不是走马观花式“到此一游”的仓促打卡,却是于必然中,近乎一见钟情般的纯粹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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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鉴洋湖,她浑身散发出小家碧玉般朴素的美,天然且毫无造作之嫌;她通体弥漫着“湖水、田园、人家”的水墨气息,让人在远山的苍翠、水草的碧绿、薄雾的清凉和稻花的馨香中,渐入佳境,无限沉醉,且微醺不带半丝
浓烈;她的身上处处雕刻下古朴的痕迹,用心聆听,仿佛听到东瓯古道那穿越千年的马铃声。
鉴洋湖深吗?不深,浅湖一泓。鉴洋湖美吗?美,她一湖清水承载过多少古韵,又烟锁了多少今人。还是刘禹锡在《陋室铭》里说得在理:“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因此,在鉴洋湖面前,一定要抛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股霸气与狂妄,而应拥有一双“美人不同体,佳人不同面,而皆悦于目”的慧眼与柔情。
鉴洋湖是湖中隐士,于幽僻之处舒展满湖流霞的绝世美景,她绝非孤芳自赏,而是只为悦己者容;鉴洋湖是傲雪梅花,她美在不被世俗侵袭、不与群湖争俗尘的气质,尽显谦谦君子恬然自处的高风亮节。置身湖滨,既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惬意洒脱,也有王安石“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那般目不暇接。
鉴洋湖用低调含蓄了她深藏的底蕴,用久远镌刻了她等待的真诚。我来时几多期盼,一如鉴洋湖的千年等待。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等待莫过于清纯,鉴洋湖清纯得就像她的名字,湖水清澈如“鉴”,近可照人,深可鉴底。她营造出一份远离尘嚣的静谧,轻柔透明地裹挟着水里的鱼儿,连鱼的鳞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鱼儿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动静之间,仿佛也被湖水洗濯出灵魂的一份归隐。鉴洋湖的清纯给予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她执着千年,没有因等待而浑浊了自己,哪怕她伤透了心,湖心深处流下的也是晶莹透亮的泪滴。
鉴洋湖不因我的存在而存在,但我却因鉴洋湖的存在而如痴如醉。鉴洋湖的柔情,沾染了左右山峦、四野田园与躬耕人家,更沾染了我这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心。风乍起,吹皱满湖碧水,是湖的躁动,还是湖共振了此刻小兔乱撞的我?《诗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定是鉴洋湖在与我言情吧。初来,心动;风起,情传;水皱,意迷。她情诉于她的洁净,报我以湖水荡漾、芦苇摇曳、杨柳拂面;我应之以醉心,醉心于她的纯
洁,醉心于湖畔花海映照下湖面闪烁的那片诱人的嫣红。我掬起一捧湖水入口,她冰清透骨的甘甜缓缓流进我的体内,传递给我无尽的情思。人们只知道“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荷花高贵,可又有谁忆起荷花受用于这洁净的湖水。我虽爱慕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荷花,但我更钟情于无比高贵且默默无闻的鉴洋湖湖水。
然而,鉴洋湖的高贵何止湖水的清澈,让人难忘的还有她的笑。鉴洋湖分上下两湖,就像是镶嵌在大地上的双眸,自带秋波,明眸善睐。雾升腾时,湖面漫漫轻纱是她莞尔一笑;风轻拂时,湖面层层涟漪是她会心一笑;夕阳西下时,湖面万点霞光是她嫣然一笑;湖花绽放时,湖面烂漫摇曳是她含情一笑;鱼儿戏水时,湖面偶尔躁动是她淡然一笑;白鹭翱翔时,湖面弧线影动是她回眸一笑。几千年来,鉴洋湖在美丽的笑颜里浸染过多少过客的心扉,温暖了多少湖畔劳作者的身影,又涵养出多少鲜为人知的高贵。
鉴洋湖从笑声中来,又向画影中去。鉴洋湖以湖为“鉴”,照亮了自己,也梳妆了整个湖畔,以无比优美的笔画勾勒出令人沉醉的惊鸿魅影。这里有百亩菜花,或穿插湖间,有针织之巧;或环绕湖畔,成氍毹之美。极目望去,半湖荷花,或含苞待放,呈袅娜之态;或迎风飘摇,作霓裳之舞。湖畔有青山的倒影、草木的疏影、夕阳的残影,还有檀郎谢女的倩影,最终融合出一幅山水交融、人湖辉映的醉人画影,人游其中,如影随形,如画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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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鉴洋湖的画影,更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有她的不凡。
鉴洋湖的不凡在于湖上有两座建于明末清初的石桥,一座是上湖的洚洋桥,一座是下湖的镇锁桥。双桥是岁月之桥,也是人心之桥。它们架起的是出行的便捷,拉近的是两岸的距离,承载的是湖水与过往行人心灵的宽度,让诗
意和体贴不因湖面而断层,成湖畔躬耕之道为艺术之美。
鉴洋湖的不凡也在于这里有一座奇特的“浮岛”,当地人称“老继娘坟”,处在下湖北端湖水中央,相传一年四季无论湖水涨落,古墓与湖面的距离始终不变,从未被淹没过,这给鉴洋湖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鉴洋湖的不凡还在于曾几时屹立于湖心的“寄傲轩”,是清朝御史杨晨所建,这里是他晚年著书、垂钓之所,也是他与他的文学团体“九老会”成员吟诗作赋、交流作品之地。“寄傲轩”取名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句“倚南窗以寄傲”,如今斯人已去,“寄傲轩”已不存,我想杨晨“寄傲”于此,除却自己内心的隐士情怀,他更“寄傲”于鉴洋湖畔这铺天盖地的美景吧。
何得如此美的湖久而不名?我想,这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因为美湖不一定有名,有名的不一定就是美湖。湖的美丽与否,在于大自然的垂青,而绝非名人作诗、贵人作序烘托而成。古人云:“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无盐,善美者不能掩其丑。”诗序再美,名人再多,若湖本身无真实美景,游人尽日寻“景”不见“景”,只能是寄情诗词之间,或是看罢后悔了。鉴洋湖没有名人为之赋诗,也无须贵人为之作序,天然一段风韵,自带万种浪漫,在我眼里她就是“萋蒿隐没灵芝草,淤泥藏陷紫金盆”了。历史上很多人才都被埋没了,很多“许由、务光”都被隐藏了,但我想,比他们更多的,就是像鉴洋湖这样潜藏一隅、不为世人知晓的美景吧!
美丽的鉴洋湖不传名,而鉴洋湖千古犹在,终不改其美;圣贤之人不传名,而肉体不能千古犹存,可就真的湮没了。但是,我眼中的鉴洋湖,岂是一个“名”字能涵盖得了的?与鉴洋湖相遇,又岂是“缘份”二字能诠释得尽的?来时“听闻远方有鉴洋湖”,心中少不得遐想;见时一瞬“似曾相识”的怦然心动,满目情思只可意会,一湖美景溢于言表。有湖美如斯,有情结如此,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