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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台州晚报

最熟悉的“陌生人”

日期: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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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人文台州       上一篇    下一篇

王嫦青

《寻梦环游记》里说,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只要人间还有人在思念他,就不会真的消失。所以,我一直坚信外婆还在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活着。我们看不到她不甚重要。重要的是,思念还在延续。一头是我们,一头便是外婆。这个我们里面,除了我,还有我的母亲——外婆的第七个女儿。

母亲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提起外婆。比如,小时候我从一只沉重的樟木箱子里翻出来一件带盘扣的老式衣服向她问起来源。她回:“我的陪嫁,从你外婆家带来的。”再大一点,我陪母亲去打猪草,采到野油麻菜的时候。她说:“你外婆那会儿就采它们回来炒着吃,连油都舍不得放。”有时,我们多吃了鸡蛋,母亲也说:“蛋黄不能吃太多,老大(指我哥)就是叫你外婆喂多了蛋黄,才这么瘦。”又有时,母亲采着自己种的苦瓜扭头对我说:“妹(我的小名),你外婆以前吃苦瓜是连着瓤和籽一起吃的。多苦啊,跟那时候的生活一样苦。”她的目光和手上的动作会在这一番感叹后明显慢下来,像是在等着回到过去的思绪重新抽出身,回到眼前的光景中来。我常常无法接话。外婆在我即将满一周岁的时候就离开了,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那个时候外婆居住的山沟里还没有电。

在母亲的世界里,外婆好像一直被她存放在某个角落里,在生活中,随时就可以回过头去望一眼。

而我对于外婆实在陌生,我只记得外公。

有一年春节,我们去看望外公。外公看起来和他住了几十年的房子一样老。他说,这也是你们外婆住过的房子——过去山村里的泥土混合着竹子做成的竹墙屋。我们听外公讲过去的事情。不论讲到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好像都没有变过,像山村里的云和雾一样淡淡的,很平静,看不出那些事情有多么轰轰烈烈。他说话的语调犹如他的行动一样缓慢。后来谈到外婆。外公起身带我进他的卧室看外婆。一张约摸手掌大小的黑白画像,微微地泛着清冷的月光色。“这就是你的外婆。”我怔怔地看了一眼,没有激动,也没有伤感,我与外婆的第一次见面如此陌生。

我好奇母亲只要提到外婆,她的眼里就会自然地流出一条小河。母亲的眼睛是褐色的,但我每次都能从这条褐色的小河里读到极致的清澈。

每次,母亲只要悼念外婆,就会同时提及另外一个人——一个同样陌生的人,母亲甚至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名字。那就是母亲的哥哥。母亲无数次重复这个聪明又可爱的男孩的故事。一岁会说唱儿歌,三岁便能一个人走到十里外的镇上买糖吃,还会自己走回来。但他也只在人间停留了三个年头。这是外婆永远的痛,她直到离世时都不能释怀。老人们说,当时村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儿童流行病,发烧、长痘,不处理就有生命危险。当时,外婆已经有了包括这个舅舅在内的5个孩子。外婆请乡里的郎中给每个孩子都开了中药,依据年龄,分量各异。为了避免弄错,煨药的五个搪瓷缸上面全部由外公写上了名字。但是外婆不识字,有一次不小心弄混了。这个我从未见过的舅舅误喝了别人的药,由于药量过多,夭折了。这个唯一男孩的去世,对外婆打击非常大。后来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强撑到母亲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她的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离我周岁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外婆提前将她亲手为我制作的一双红色小布鞋拿出来交给了母亲,母亲便知道她很快将要失去自己的母亲了。外婆还强忍着虚弱的身体逗我:“地主婆。”——母亲说我小时候长得又黑又胖。

外婆生命的灯火即将熄灭的时候,她突然想吃橘子。在那个年代,冬天的橘子可是稀罕物。外婆膝下无男子,大娘的丈夫算是老大了。他跑遍了邻近的几个镇子都一无所获。有人提出可以到隔壁县城碰碰运气。大爹便不顾风雪,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出发,只为赶上邻县第二天的早市。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爹如愿买到了橘子。外婆突然精神大好,说想要我喂给她吃。于是,大人们将剥好的橘子放到我稚嫩的手心里。听母亲说,当时我拿着橘瓣往外婆的嘴里送,正当外婆准备张开嘴巴接住时,我的小手突然一转,调回来塞进了自己的小嘴巴里。在场的众人都笑了,外婆也笑了。那是外婆留给她眷恋的人间以及眷恋她的亲人们最后的笑了。

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外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却储存着关于外婆的许多影像,由母亲向我讲述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自然生成的,尽管只有模糊的背影,外婆的轮廓却是格外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