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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台州晚报

清明雨

日期: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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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5版:人文台州       上一篇    下一篇

陈连清

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忆起外婆。

江南的清明多雨。那雨淅淅沥沥,千丝万缕,下到河里,晕开一圈圈思念的涟漪;落在松柏丛中,为那翠绿染上一抹深沉的哀伤;撒在一座座墓碑之上,沙沙作响,似在低语着无尽的缅怀。何止是江南,那雨在天地之间交织起无边无际的思念之网,是华夏民族之魂的深情激荡和回响。

有多少个雨中清明,我和兄弟姐妹来到温岭泽国公墓,在母亲坟前点烛焚香烧纸钱,奉上鲜花,双手合十祭拜,念念有词,祈祷母亲在天无病无痛,也祈祷母亲的母亲在天之灵自在安详。这长长的雨丝啊,就是我们对母辈的思念的泪滴和感伤。

我用清明雨写就了《母亲的风箱》,现在又要用清明雨倾诉对外婆的思念和向往。

外婆,这个世上最亲切和动听的称呼,是每个人少时成长的温暖摇篮,是心灵深处最安宁的精神港湾。

可我没想到,青少年时我这艘小船停泊的港湾,竟被惊涛骇浪淹没而颠簸飘荡,无所依偎——外婆过早去世了。1972年,我在滨海上高中,外婆因长期奔波劳累,患心脑血管疾病,永远地离开了我。家里没通知我,那时的通信条件也难以通知到。待我放长假回家,才知我的精神靠山崩塌了。我恨自己没能最后送外婆一程,顿时呆若木鸡,泪如清明之雨,丝丝而下。外婆走了多少年了,这期间,有多少事都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忘却,然而外婆的形象却深深刻在我脑海里,不时浮现,从未淡去。

外婆身子单薄,中等个子,长脸,额头布着些许树皮般的皱褶,面色清癯而略带平静和忧伤,脑后梳着发髻,背微驼,黑色或灰色的衣袂在浙东的风中飘扬着沧桑。外婆住在牧屿街之西的牧西村,走过一段小石板铺的路,有几间老屋,从上间进去,大娘舅在左厢房,小娘舅在右厢房。右房的楼上住着外婆。楼上朝南处铺着两张床,后面是缸灶。我每次去,都占着最阳光的一床。外婆叫什么名,我不曾知道,只知姓金,娘家在横峰西洋村,一个舅公分住在横屿庙,少时母亲带我去过。

外公去世得更早,我不止一次打听过他的身世。人是什么模样,是什么年份何因走的。问父亲,他说也没见过,问年长的表兄,他们都说不清楚,得到的只是零星消息。听说外公年轻时经常发“流火”,体弱多病。我查阅了一些中医资料:这是一种“热毒”,内有血热,外受火毒,而致气血瘀滞,是一种免疫低下,病毒入侵所致的疾病。

外公年纪轻轻就殁了,这可苦了外婆。外公走后,留下了6个子女,外婆凭一个弱女子之躯,撑起这个家,把子女拉扯大。后来,两个娘舅娶妻,各有五六个子女;我母亲有4个姐妹,3个嫁在本地,1个远嫁他乡。也许是无力抚养,我的母亲12岁就来莞渭陈做了童养媳。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外婆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的艰辛和心血,只有她自己知道。

牧西村离莞渭陈有十里路。我年少时,外婆常来看我,带些糖果饼干什么的,让我欣喜若狂。我家边上有一条用小石头铺的路,石头摇了,踩上会发出响声。不同的人踩上,会发出不同的响声,小孩子走出一阵风,声音轻快而活泼;父亲走过,沉重而浑厚;外婆常来,其响声恰似清明雨,绵绵潇潇,步履轻盈。每当听到外婆走来的响声,我就会大声喊“外婆来了”,并且多次蒙对。

我的记忆深处尚留着一张“旧照片”。大约二三岁时的一个清明时节,父母要去上坟,这一天要在坟头割草、培土、烧香、祭拜,还要点坟头灯。外婆来照看幼小的我和姐姐。“做清明”桌上摆着几个菜,有猪肉、墨鱼、膏蟹等。桌上有剩余的菜,膏蟹的壳闪着光亮,桌子摆在屋外的小道地,头上碧空湛蓝,星星闪耀,一钩新月水如天。家里狭窄住不下,我看着外婆踩着那熟悉的响声,渐渐消融在月色和星光之中。

少时我很赖(黏)外婆,每次母亲去看她的母亲,我就争着要去,兄弟姐妹中我去得最多。一次,母亲带着二弟去看外婆。我得知后,赤着脚飞也似地赶了上去。母亲本已负担很重,只好一只手抱着二弟,一只手牵着我。读小学时,学校组织去泽国春游,回来汽船经过牧屿,我又迫不及待地叫停上了岸,去看外婆……

稍大一点,我已知外婆的不易,想着怎么让外婆高兴,怎么减轻外婆的负担。7岁时,我去田间拔油草,将油草卖给养猪牛的人家,一分钱一斤,每天能拔几斤,卖得几分一毛的。有几毛钱了,我就去横峰街上买了两条东海野生大黄鱼,每条足有三四斤。这在现在是天价了,那时黄鱼又多又便宜,往往是一毛甚至5分钱一斤。渔民敲罟作业,捕获了大量黄鱼,满街都是。我未与父母说,就将两条黄鱼送去给外婆。外婆见我吃力地搬动大鱼,又惊又喜,赶紧给这个小客人做饭。实际上,外婆做饭的钱超过了黄鱼价钱。外婆哪算这些,只是喜笑颜开,笑声中满是对我的疼爱。

后来我意识到,这说来就来的,增加了外婆多少负担!要烧“接力”(客饭、点心),要赔上多少时间。外婆为了生计,本已忙得不行,不知从哪里贩来旧衣裳,每逢集市送到牧屿、泽国、潘郎街上去卖,赚些微薄的收益。如果是一个外孙,那还好办,而她得照顾多少孙辈啊!我家就有8个,大溪大娘姨家有4个,光明小娘姨家有3个,家里还有5个孙、7个孙女。她都要顾及。后来我懂事了,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去打扰外婆,去得少之又少。

清明时节雨纷纷。

每年的清明雨,细密而辽远。在这如诗的雨幕中,外婆的音容笑貌愈发清晰。这雨仿佛是外婆对我的轻柔的抚摸和谆谆叮嘱,这晶莹的雨珠,也化作了我对母亲和外婆深深思念的泪滴。我独自站在雨中,思绪飘回过去,把外婆的形象和那些温暖的片段“放映”了一遍又一遍……

(注:本版涉及地名皆为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