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邦君/文 陈静/制图
始丰溪,源自天台山脉,经临海西乡与永安溪在永丰镇三江村交汇,共同孕育了灵江。她以粼粼波光浸润着溪两岸几百里的田地,以丰饶物产滋养着代代乡民。于我而言,那溪不仅仅是故乡的脉络,更是深深刻入我骨血之中的鲜活记忆,承载着我对故乡的深情与眷恋。
一、那溪映像
在我这个游子心中,始丰溪永远是七十多年前我离开故乡时的样貌。溪阔水静流深,溪水清澈见底。碎银子似的光斑在溪边浅底的鹅卵石上跳着拉丁舞?,像是揣着满兜子各色宝石,到处显摆的顽童。或长或短的绿色清潭一字排开,溪石因自然落差加上溪水的搬运作用,成为堆积在两个溪潭间的石子滩,那溪水自其上汩汩流过,形成宛如九寨沟珍珠瀑似的小瀑布。水珠子扑簌簌跌进下个清潭的青苔石瓮里,溅得岸边的野蔷薇也沾了三分灵气。
从仙人村往雨伞店村,这一段溪流,是我小时候最最熟悉也最魂牵梦绕的地方。杨柳依依,枝条轻拂水面,柳枝蘸着水皮,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陌上的野花肆意绽放,倒似晚霞偷了西王母家的胭脂奁子,往人间遍撒。水草在流水里扭着绿绸腰,那溪活脱脱是一块流动的翡翠。白鸥掠过,翅尖带起的水珠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沿溪边古驿道的青石板路在绿荫里若隐若现;迟归的白帆兀自飘向大溪来处的远方;炊烟缠绵着山岚,往云端处约会;忽见鸬鹚倏地扎进水里,叼起尾银鱼便往渔舟上落;船头老翁的竹笠沾了金箔似的夕照,倒把“渔舟唱晚”唱成了水墨画里的留白。这一切,定格成一帧帧动人的映像,让人沉醉其中,忘却尘世烦恼。应了孙绰《游天台山赋》“过灵溪而一濯,疏烦不想于心胸”的禅机?。站在溪畔极目层层叠叠的如黛远山,恍惚听见千年前,诗僧拾得、寒山在上游的明岩寺外,吟诵“碧涧清流多胜境”。突然明白过来,那溪那水啊,就是条会说话、会讲古的纽带。清晨启航的船歌与暮归的橹声,在山岚间织就绵长的叙事。教人忍不住褪了鞋袜踩进去,任凉沁沁的活水漫过脚踝,连带着把尘世纷扰都冲进了那旋流?中,又在这旋流里,酿成独属于西乡的岁月沉香。
二、溪畔烟火
我的老家八叠村,与始丰溪只隔一个小小的山岭,这岭,就叫隔岭。只需十来分钟,便能过岭到始丰溪畔。
守候鱼汛是我年少时最真切的记忆。仲春清晨,家父扛着“土快一”(一次只打一发子弹的猎枪),带着时年七八岁的我,一起蹑手蹑脚地隐在溪畔几棵斜在溪面上的大溪椤树下,大树垂荫如盖。晨雾贴着水面流淌,鸟鸣破开轻纱般的薄霭,惊起几尾白条鱼摆尾的涟漪。树下,就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清溪水。几米深的溪底,各色溪鱼脊背上的纹路历历在目。没过多久,一群将军鱼夹着鲻鱼,过来树荫下觅食产籽,鳞片在晨晖里泛着隐隐的琥珀光,让人既兴奋又眩目。随着一声枪响,一打一个准,每条靠十斤重的鲻鱼或者将军鱼,便中枪浮出水面。有一次运气好,打中一只六七斤重、浮上来换气的老鳖,正好打在壳中央,把整个鳖壳打成四瓣。爸爸对我说,鳖没有噶大的,这货可能是鼋,癞头鼋当宰相(西乡俗语:“虾兵蟹将,癞头鼋宰相。”形容草台班子、乌合之众的意思),再过几年,就会成精变成人,去当大官。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问:现在朝里的大官,是不是都是这货变的?
枪声惊起夜宿在周边芦荻丛中的鸭鹭扑愣愣乱飞,突如其来的水花,也吓得边上的野蔷薇同步簌簌发抖。此时,我总固执地抢过小扁担,拴上两条或者三条大鱼,像戏棚上凯旋的大将军,谁都不让碰,偏偏要一个人担回家,任由大鱼尾巴在隔岭的石阶上拖出湿漉漉的痕。再还有,就是在周边流向大溪的各条支流处,石关、铁生、白条、黄刺、花鳜等各色小溪鱼在苔石间倏忽隐现,四林网(粘网)稍一收紧,便兜住满篓银鳞乱跳的生机。
三、水上命脉
当初未通公路,更没有汽车,始丰溪上通沪杭,下达宁波府,是台州连接外面世界的最便捷通道,成了商旅往来、物资运输、信息传递的交通大动脉。不管官民,采购生活用品,入市贩卖土特产,都必赖此溪。有了永安、始丰这两支水,仙居、天台才得以与临海、黄岩、海门、温岭的城市文脉、生态绿脉、经济命脉同气连枝。当初始丰溪上的帆影星星点点,点缀在水面上,见证了西乡的岁月变迁。这里头主要有三类运载工具。
首先是主力为9米长的木制长船。
长船用来运载细货,曾是溪上流动的经济命脉的主要载体。一般会有四个舱位,盖有可活动的乌篷,船头有一孔洞,可以插一根毛竹做的桅杆。长船没有加装任何机械动力,主要利用流水、潮汛、风向,再辅以适当的人力,得以在江上漂上漂下。顺流时,天台到临海,只需一天时间,如遇顺风,那就更快些。桅杆帆布鼓满山风,载重量可达万斤,主打的货物包括柴爿、山货、竹笋、木竹、茶叶、柿栗、桐油、桕油、蓝靛什么的货物。掠过翡翠般的清潭,再由临海,驶向下乡(指灵江水系的下游)的黄岩、海门。因为南岸的黄岩、路桥、温岭一带是平原水乡,河道纵横密布,历来经济发达。为多挣几个铜钿,长船客们会在涨潮或平潮、灵江的水位相对高时,拐进江口,到上水位的永宁江;退潮江水低时,则从下水位的栅浦、葭沚的闸口进入永宁河。大家目标一致,也就是进入四通八达的温黄平原的内河网汊,到椒南各地售卖。北宋名臣赵抃有诗云:“昨朝初泛临海舟,今暮已登温岭驿。”可见官民均走此水道,古来如此。
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海门、江口的灵江两岸都统属于临海管辖,这样一来,利于对灵江全流域实行统一有效治理。早朝在灵江流域设有专门的水路驿站,比较著名的如明成化年间,在江口设有太平亭驿。新中国成立前,在河头还有类似管理所的机构,父亲带我,一早从家里出发,走了一上午,到那里办过长船通行证什么的。这些都从各个侧面,说明了自古以来,灵江水系运输的重要性和官方对此的重视程度。
临海、天台和仙居各色山货,从灵江水系运往金清水系,最末端可以抵达潮济、院桥、大溪、松门、箬横等地。换成上乡(指灵江水系的上游)稀罕的腌海货、盐铁、小件工业品、药材、布匹、硫磺什么的,运回上乡贩卖或自用。其中最受上乡人欢迎的是猪头、猪下水这一类,在下乡都是遭人嫌弃、最最便宜的肉食。民以食为天,南岸是平原,田地多,养猪也多。上乡连吃饱都难,每家一年能养大一只猪,都已经不易,故缺油水是常态。总之,长船客们总有各种办法,来回不落空,一趟赚两趟的钱。这做法与我们现在货车驾驶员捉回头货一个道理。
从下乡到上乡的逆流长船,运载力下降到一半,最多只能运5000斤。但这里面有讲究,从下乡到上乡的长船,必然会等涨潮才能走。以海门出发为例,以马头山为现成的灯塔,无须任何动力,只需顺着潮汐走。大水潮时,可以一路顺涨潮漂到永丰镇方前村;小水潮时,也能漂到三江村以上,石鼓村附近。继续溯上,完全是逆流,就需要张帆或者橹篙。遇石子滩则需要“船帮”(水手兼纤夫)下水顶船,即站在船的前舱右前方石子滩的溪水中,肩胸部顶着临时固定的横木,将身体弓成虾形,便于发力,将船顶到上潭。
从小石岭开始水流变小,溯上到天台,那运力要再降一半,也就是2500斤左右,如又遇枯水期,那运力就再打折,必要时,需要船上的“船帮”上岸,一步一步拉纤到天台。各位客官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细,那是因为老父当年曾在隔岭与石鼓的始丰溪边,亲手打造过几只长船。有时打一只,有时打一双。自己撑一只,多出来的那只,就雇人撑。曾经营有年。新中国成立前,我们一大家子,靠长船才得以勉强温饱。
听父亲说,长船再往上,可以撑到天台山里的平潭、街头什么的。我只记得,当初天台临始丰溪的溪头埠头很热闹,南来北往的水运货物在此集散。家里的长船被天台人租用,或载人或载货,这里都基本上是我们的终点,我有几次跟长船到这里玩过,故略还有些印象。家里的长船极少往永安溪方向走生意路。老父解释,仙居永安溪方向水硬,不好把握,不如始丰溪容易撑。现在想想,估计是永安溪更阔水量更大,水流也更急,加上溪内明暗礁也更多些。
“船帮”弓背拉纤的剪影印在溪岸,纤绳勒进赭色崖壁,船橹搅碎月光。撑船人搏尽全力,而又慢慢意思(西乡方言,缓慢而又执着的意思),将盐粒、火油与洋火等必需品,一路拉进天台深山的皱褶里。山风吹过桅杆毛竹的裂痕,发出口哨般的异响;乌篷上渗着纤夫的汗水;船板缝隙间嵌着陈年山货的碎屑和陈年桐油香;连补丁累累的船帆布都浸透着江水的呜咽。
俗话说,做人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当为人间第一苦。但对于当初的西乡人来说,能吃饱,一直是祖祖辈辈人的奢望。不管是做“船老大”还是做“船帮”(一条长船只配备船老大与船帮二人,老大许多时候也要上岸拉纤),都说“撑杆滥(湿),三餐饭”。辛苦是辛苦,但比起农民来,起码收入不错。因为是体力活,船
东(大多是船老大,少数是雇主)必须让其吃得饱还要吃得好,加之往往薪酬也不薄,所以比起其他村民,其小日子还是过得还算相对体面。
虽说靠江吃江,水运还具有价格低廉、方便等优点,但受气候影响大,完全属于靠天吃饭。比如长船一般一年里顶多只能撑半年左右,在丰水期遇有雷暴雨或者台风天,灵江一泛滥,或者旱季枯水期,再或者天气一转凉,就因吃不消下水拉纤而作罢。另一方面,由于地形地势影响大,河流弯曲,运输速度极为缓慢,时限也长。好在那时候除了天很蓝,什么都慢,时光慢,车马也慢,自然也觉不出长船的慢了。
其次是竹筏。
竹筏,与歌中那种“小小竹排江中游”的站鸬鹚的小鱼排完全不同。它由许多株五年生以上、老结的整根粗大毛竹捆扎而成,做得远比长船更宽大些,站在上面像一方平畴。以运送粗重货物为主,特别适用于运载大型石材。不管是仙居的下各、朱溪,还是天台上乡临近永安溪和始丰溪的几个产石材地方,都相对常见。
我家的祖坟坟面石,及院子里的全堂石板,就是在仙居下各买来,并由上家通过竹筏,直接顺永安溪而下,过三江口,进始丰溪,再逆流载到隔岭的溪岸边。我跟着父亲,在岸上一路看他们运送。当时正是中秋后枯水期,只见几只大竹筏在江两岸齐头并进。大石料压在竹筏上,石头的一半沉在水下。竹筏托着,再利用石头和竹筏在水中共同的浮力,半浮半沉,顺着水流缓缓前进。船夫们赤裸,在江水中半潜半蹲,以肩抵住竹筏,跟随竹筏一起前进,尽量保持筏子在水中的平衡和平稳,使货物不至于溜筏。等进了始丰溪,他们开始上岸拉纤。父亲对我说:看,同样的筏,石头比在永安溪那边浮上来很多,说明我们自己这边的水软。我附和,但说实话,我没有看明白。就这样,船工们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合力拉着纤,像极蚂蚁群搬大蟑螂,好不容易拉到隔岭,直接扔在岸边的溪水中,就算大功告成,领铜钿走人。我们家再组织人,从水中起出石材,运往工地。
其三是放树排。
当初,钢筋混凝土极少,建材一直以木竹为主。而天台、仙居多大山,山上多各类大型乔木,正是下乡搞建设的急需品,故需求大利润高。往往都是在夏天,两地的山民将砍伐后的木材,先期搬运到沿溪,再用老
藤条或者劈成细条的毛竹,当作绑扎材料,将木材扎成木排。雷暴雨甫一过,溪水暴涨、汇成洪流时,全力将木排推入大溪相对缓流处,再撑至主航道,运送到临海及下乡的黄岩、海门一带贩卖。十数只木排首尾相连,顺着激流,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经验丰富的老排工们,站在每个树排的头上,手拿竹篙,遇有礁石等障碍物,要施巧劲、稳准狠,第一时间点开,确保排群能整体华丽丽侧身避过。其间喊的整齐划一的船工号子,在外人听来,似乎是美妙的劳作之歌。实际上,这是唯有他们自己团队所特有的互传信息的生命呐喊。他们全身肌肉紧绷,聚精会神,紧张到面目狰狞。经常听说,有放排人期间不慎落水,尸骨无处寻的消息。多年来,经常听外乡人,揶揄我们西乡乡风彪悍、好胜蛮横,是穷山恶水出的刁民。我时常会想,任你最最君子国里头出来的文明人,关到我们西乡,世世代代干这类以命相搏的营生,我看你,还有没有功夫,在这边不痛不痒地矫情!
不过,西乡放排比起我几年后在之江大学校区读书时,看到的从新安江、富春江,再到钱塘江放下来的铺天盖地的木排来,始丰溪这点树排量,还是小儿科了一点。我大学一个同班同学,在学校附近的钱塘江游泳时,被突如其来的面积约一二个平方公里的木排卷入排底,死于非命。
而今再立始丰溪畔,正是草长莺飞时,白鸥仍衔着碎钻般的水珠掠过。可朽木沉沙处,再不见帆影追云。纤绳磨出的石槽已生满墨绿苔衣,焦黑的溪椤树桩倒映在渐窄的溪面,像被时光灼伤的旧年轮。唯有那野蔷薇,仍在那溪边,没心没肺、不知忧愁地盛开着。胭脂色的花瓣逐着旋流打转,恍惚正是当年那位追逐帆尾的顽童。那些沉在那溪淤沙里的船歌,正随着晚风,流散成粼粼的碎光?,成为我心中永恒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