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后,从同事家获赠一簇老韭根,随手置于空盆,再未给予任何垂怜。年后,从外地返回,居然有孱弱小苗在春寒中缓缓吐绿。心里一喜,经历一个寒冬的养精蓄锐,韭根吸存养分,洁白的根茎上,已经抽伸出细长的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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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深深佩服古人的造字智慧,韭,底下长横为土,上半部是叶片披离模样。韭根深入盆土,不断向上拱出嫩嫩芽尖,模样羞涩。得了暖阳照拂,春雨滋润,茎叶憋足劲,不断分蘖,旁生分枝,簇簇伸展,越长越茂盛。正月将尽,韭叶葳蕤,依旧保持婀娜的身条,却是光滑细嫩,让人联想起注射了玻尿酸的脸。“一畦春雨足,翠发剪还生”。韭菜异于其他园蔬,高数寸可剪,刈之复长,因此被称为长生韭。查阅古籍,《齐民要术》中载:一岁之中,不过五剪。王祯的《农书》中载:一月可割两次。
韭菜这种生生不息,割之不绝的劲,包含长长久久的寓意,甚合君王永远雄霸天下的心意。韭菜因此成为祭祀供品,出现在重要场合。《诗经·豳风·七月》言:四之日其蚤(此处“蚤”,为通假字,同“早”),献羔祭韭。周历四月,正是春和景明,朝廷要用“羔”和“韭”祭祀社稷。后世沿袭先秦旧例。《礼记·内则》载:豚,春以韭,秋用蓼。可见,韭菜仍在祭拜祖先表达敬意的大型礼仪中占据重要地位。出于社会地位的考量,《礼记》同时载:庶人春荐韭,配以卵。这恐怕是韭菜炒鸡蛋的最早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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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祭坛的韭菜,是寻常餐桌的常客。“头茬韭菜比肉香”,韭菜被推崇为“春香”。大江南北享用春韭,留下许多佳话。南齐名士周颙隐居钟山。文惠太子曾好奇,菜食何味最胜。周颙喜答:春初早韭,秋来晚菘。周颙吃韭,品的恐怕是时序转换安于僻野的心照不宣吧。唐人立春日的五辛盘中,韭菜居“云薹、芫荽、大蒜、油菜”之首,是取韭菜运行气血、发散腐气的疗效。唐人食韭,是迎春纳福的主要活动,追求的是健康养生。资深美食家袁枚在《随园菜单》中一再举荐韭菜。“韭菜切末拌肉,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韭,荤物也。专取韭白,加虾米炒之便佳。或用鲜虾亦可,鳖亦可,肉亦可”。韭菜当之无愧地成为众多春菜中的头筹。
时至今日,韭菜依然是百搭园蔬。北人好面食。凡有馅的面食,不管荤素,韭菜稳稳地占一席之地。多年前,从烟台往北至沈阳,无论是早餐店,还是酒店,韭菜鸡蛋饺、韭菜包子、韭菜合子,轮流上桌,一餐不落。不得不承认,韭菜是春天里北方人最钟爱的菜。大名鼎鼎的韭菜合子,是娇憨的半圆荷包模样,包裹着呼之欲出的翠绿韭菜。上锅煎几分钟,面皮金黄酥脆,韭菜馅鲜嫩有汁。店家加了虾米提鲜,真是锦上添花。既保持了原有风味,又融合海鲜,增加了丰富的层次感。像是施了魔法,韭菜特有的香味和口感,把北方人撩逗得欲罢不能。嫌不过瘾,他们居然在公共场合,一口咬着腊八蒜,一口嚼着韭菜合子,甚至光明正大地打个响嗝。这种豪放,估计也只能是北方人的做派,难免遭到南方女子的掩鼻唾弃。韭菜到底是有强烈气味,不易散发,需要做口腔的善后处理。
南人吃韭,含蓄得多,韭菜仅是助味添色的配角。在广西,我吃过韭菜炒猪红。猪血炒熟之后,切成寸把长的韭菜点缀其间,以掩盖猪血的腥味。腥味被覆盖之后,又不甘心,时不时窜出来。韭菜的辛味在口舌之间一番纠缠,又巧妙地回击。荤而不腥,辛而不烈,简直是至味。
最近几年,台州小城年轻人将韭菜吃出新花样。去掉根部,将韭菜串在小竹棍上,拿混合着蚝油、辣椒酱、酱油的汤汁刷一刷,然后在炭火上烤一烤。据说,韭菜的刺激性气味消失,焦香爽脆。倘若在寒夜里,一口烤韭菜,一口冰啤酒,是专属于年轻人的“爽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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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温黄平原,韭菜炒绿豆芽,韭菜炒川豆芽,都是家喻户晓的时令小菜。小时候最擅干的家务,便是揣两毛钱,到街角的小摊,抓一把绿豆芽回来,掐去头尾,加一点菜油,喇啦啦地炒。翻炒三两下,绿豆芽蒸发水分,略略蔫下去。拌入韭菜,再翻炒。油绿的韭菜,米白的绿豆芽,颜值担当。绿豆芽清脆,韭菜香软,清香和辛香完全融合,简直是打开一扇价廉物美的饕餮大门。
南北方对韭菜的吃法,在炒蛋上终于握手言和。小时候,我被寄养在乡村。那个时代,普遍物质匮乏。外祖母虽然心疼我,却是巧妇难为无菜之宴。每到中饭,外祖母匆匆从菜园角落割回一把韭菜,一边走一边剔去杂草。再从菜橱中取出两枚鸡蛋,在蓝花瓷碗沿上,轻轻一叩,蛋清顺势滑落,蛋黄灼灼如丸。撒几粒盐,加几滴酒后,我往往争着用筷子搅拌。蛋液薄且滑,缠绵在筷子间,像纤手浣洗的纱绫。外祖母燃起灶火,火焰跳跃着舔舐锅底。猪油在锅底嗞嗞作响。外祖母将蛋液倒入,飞快地端起锅沿,左右摇晃。蛋液迅速蔓延,成为嫩黄的蛋饼。我趴在外祖母边上,望眼欲穿。外祖母往往用饭锹截下一角,托在手上,递过来。随后,她加入切碎的韭菜,继续翻炒。那一刻,奇异的香气在灶间袅袅升腾,韭菜的香,鸡蛋的香,料酒的香,混合在一起。我垂涎欲滴。鲜香嫩滑,我大口挖饭,大把夹菜,将腮帮鼓起。外祖母一叠声地叮嘱:慢慢,慢慢,都留给你吃。
年岁稍长,我也曾摆脱外祖母,企图独立完成。有时火大,鸡蛋和韭菜容易发焦,整盆菜面目不清。有时候放多了油,鸡蛋和韭菜在油中游泳,软搭搭总不能成型。外祖母及时地在场外指导:火候要拿捏,油量要适中。从前只觉出一蔬一菜中寄寓的辗转深情,成年后,才从炒蛋的小小入口,渐渐领悟到为人处世的海阔天空。赵佩蓉/文 陈静/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