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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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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与《赏桂记》

日期: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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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0008版:文韵周刊·钱塘江       上一篇    下一篇

  ■ 子张

  八十九年前的1936年初秋,原籍杭州的现代作家施蛰存应聘到杭州行素女子中学执教,住在该校所在的玉玲珑阁或称澹园、庾园内,授课之余,施蛰存免不了常去湖滨喝喝茶,或者到各处走走。他生在杭州,又肄业于钱塘江边的之江大学,对杭州既熟悉又有感情,如今再次回到故地,总有不少想看看也想写写的地方。恰逢周黎庵、海戈等人主编的《谈风》幽默半月刊刚刚在上海创办,朋友来信向他约稿,他有了写点什么的设想:“于是想把到杭后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胡乱写一点下来,聊以存一时鸿爪。这些文章,本想题名‘杭州杂话’,但又一想,如果《谈风》不中途停刊,也许我将来写的就不尽是关于杭州的事情了。故另外给题一个总名曰《玉玲珑阁丛谈》。玉玲珑阁者,澹园中一小楼,为本人授徒之地。”当然,题名“玉玲珑阁”,不过借个名而已,不见得文章都在此阁中写成。总之,这组文章陆续写出,又陆续以《小引》《黑魆魆的墙门》《山里果儿》《茶》《酒》《赏桂记》为题,发表于《谈风》杂志,其中《赏桂记》一篇见载于这年12月25日第五期上。

  照《赏桂记》所写,这年的早桂在中秋节前就开花了,而到农历八月底,迟桂也已开放,再不去赏桂的话,怕就要错过这年的花期。于是在下旬一个星期六,施蛰存便如文中所叙,“滚在人堆里搭汽车到四眼井,跟这一批杭州摩登仕女一路行去”。

  有意思的是,查1936年10月的日历,发现跟今年10月的景况倒很可对照一番。譬如1936年中秋节在公历9月30日,今年中秋节是公历10月6日;当年施蛰存去满觉陇赏桂是中秋节后第十天(10月10日),今年杭州桂花全盛期在中秋节后第二十天(10月26日,农历九月初六)。中秋节时间和公历相差不过六天,而桂花开花则一在寒露后,一在霜降后,差了半月余。如此看来,今年桂花季之来得迟,确实有些反常。

  还有,题为“赏桂”,文章重心却别有所在:一是慕名而寻访的“桂花厅”名不符实;二是不但“被晒在太阳里吃茶赏桂”,且被“靠桂吃桂”的生意人大大刨了一次黄瓜儿——刨黄瓜儿,杭谚,敲竹杠、宰客之谓也。

  施蛰存是从上海某画刊上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桂花厅赏桂之盛况”图而存了桂花厅印象的,哪里知道这桂花厅仅是“叫叫的”,其实不过就是那众人蹴踏在脚下的一片坟山。但见坟山间隙地上排满了卖茶的白木板桌,坟地上确有一片桂树林子,只不过东一株西一株的桂树也只有百八株罢了。那些赏桂吃茶者胡乱散布于此间,过屠门而大嚼,吃茶而兼吃栗子,吃豆腐干,吃梨儿,吃藕,吃沙地老菱,倒确乎很像一幅旧时杭地风俗画。而施蛰存对此还是不免有所揶揄:“想不到荒凉凄寂的北邙山,却成为鬓影衣香的南京路。”不用说,他对这次寻访桂花厅的行程是完全失望了。

  至于被生意人刨黄瓜儿的遭遇,施蛰存尽管也“满肚皮的不愿意”,最后倒还是自嘲又嘲人地幽默了一番。“这些被杭州乡下人刨了黄瓜儿的杭州城里人却怡然自得,不以被刨之为被刨也。”于是他也有样学样地对回程路上碰到的外地人“傲然”表示:“很好,很热闹,桂花真不错!”

  杭州历来是游赏胜地,江涛湖月、林泉山桂,曾引得多少文人墨客千里奔赴、寻芳探幽。可也无须避讳,历来杭州湖山之间的游赏,确实也存在文人与市民趣味的大不同。明代袁中郎的《晚游六桥待月记》,张岱的《西湖七月半》,都不免在行文间对“杭人”即普通市民的游览趣味有所揶揄,尤其是后者:“大船小船一起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擦肩,面看面而已。”施蛰存所写《赏桂记》之乘兴而去、失望而归,在为旧时满觉陇生意人留下一幅“刨黄瓜儿”图景之外,又何尝不可以视为对附庸风雅之人们的微讽呢!“我四周闻闻,桂花香不及汗臭之甚,虽有小姐们之粉香,亦无补于万一。四周看看,也并无足以怡悦神智之处。反而是那些无辜的坟茔,都已被践踏得土崩瓦解。”这与张岱《西湖七月半》所写“是夕好名,逐队争出”的人们不是如出一辙吗?

  由此看来,西湖的月亮也好,满觉陇的桂花也好,对不同时代的不同人,意义总是大不相同的。此间或许实在难说孰是孰非,大概只能说各有各的趣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