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浙江日报

苏东坡的径山

日期:12-05
字号:
版面:00008版:文韵周刊·钱塘江       上一篇    下一篇

  ■ 李郁葱

  “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这是苏轼《游径山》一诗的起句,苏轼写山的诗中,常常把山峰比作骏马,径山也不例外,尽管在苏轼一生所踏足的山中,径山并不算雄伟和高峻,但“人言山住水亦住,下有万古蛟龙渊。道人天眼识王气,结茅宴坐荒山巅。精诚贯山石为裂,天女下试颜如莲……”

  径山是天目山的一隅,系天目山脉东北峰,它的得名正是因为有两条小径盘旋直上天目山。径山和江南大多数的山一样,峰峦挺秀,风景秀丽,古木参天,修竹叠翠,泉水淙淙,间或有云雾缭绕。

  苏轼知杭州时,多次踏足径山,从这首《游径山》大抵可以看出他对径山的喜爱,综合《四库全书》《苏东坡全集》《余杭县志》《径山志》等文献记载,苏东坡为径山写诗达12首。这个数量算不得非常多,但考虑到局限于径山一隅,就非常可观了,在苏东坡的面前,这径山是他藏身之境,和李白所看见的天姥山相似,苏东坡的感慨是:“嗟余老矣百事废,却寻旧学心茫然。问龙乞水归洗眼,欲看细字销残年。”

  诗句中可以看到苏东坡那个时候内心的蛛丝马迹,这山就是他“对影成三人”时默契的友人,是自己对自己的观照,是一个内在的生命通道。

  苏轼为什么要去看山?我们为什么要去看山?每一个凝视山峰的人是否都有相似的感觉?同一座山给不同的人感觉是否相同?同一个人看不同的山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差别?“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就在一闪念之间。

  山如镜。很多时候,我们读山,就是在读自己。而苏轼当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他,在径山之中,或许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江南的山大多秀丽,很少有高山,但也并非一马平川。当真正深入到山的深处,徒步攀援之时,在鸟雀的嘈杂声中愈会加深山的幽静,就像我们的内心,它是空旷的,它也是绵实的,在它的天地之间,充溢着风。

  读径山,每个人都会读出不同的感受,而这样的山脉,早在唐代就因为径山寺跻身“禅院五山”之一。关于它的禅味,天性旷达的苏轼应该有自己的感受,我不能越俎代庖。

  我也喜欢张祜,一个出身于清河望族,却一生郁郁不得志的唐代诗人。杜牧在一首赠给张祜的诗中说:“何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牧在今天的安徽当刺史,而张祜依然是世俗眼光中一事无成的垂垂老者。杜牧读张祜,就和不同的人读径山是一个道理。

  苏轼所读到的径山,或许是张祜的,张祜在《题径山大觉禅师影堂》的诗中说:“超然彼岸人,一径谢微尘。见相即非相,观身岂是身。空门性未灭,旧里化犹新。谩指堂中影,谁言影似真。”大觉禅师早已圆寂,张祜是瞻仰他的遗像,生和死之间,是微尘,是观自在,而此时的径山,在张祜的凝视中,是天地万物之中的一缕风,是消逝和追忆。

  又或许是他的好友蔡襄的,蔡襄仕途顺畅,胸怀天下,他的某一次径山行从者应该甚多,有一个孙推官写了忆径山游的诗,蔡襄和之,诗的起句非常浅白:“三十年前浙右行,径山才称爱山情。”但之后有几句颇能看出峨冠博带的朝堂重臣的气度:“极峻只疑天上党,遥临初觉地东倾。分符不得重游赏,碣石岩边记姓名。”

  苏轼之后,陆游在《寄径山印禅师》中的“市朝声利战方酣,眼看纷纷每不堪。但有客夸车九九,了无人问众三三……”在《赠径山銛书记》中“……我谓銛公岂止此,径山钵袋渠能得。一枝白拂倘付之,会见青天飞霹雳。”

  陆游的径山和苏轼的径山有相似之处吗?是高山就有流水,是林深便有鸟鸣,而在它面前,我们的姿态就是它的姿态,它的千变万化的幻象正是我们所赋予的。

  或者,苏轼读到的是“茶圣”陆羽的径山,他们把自己融入了径山的纹理之间:径山茶。在《续余杭县志》中记载:“产茶之地,有径山四璧坞及里坞出者多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径山寺僧采谷雨者以用小缸贮之送人,钦师曾于植茶树数株,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鲜芳特异”。

  苏轼可能和陆羽一样,读径山,是深究,是鞭辟入里的融合,是一种身外之身,而我们是在旁观和把玩。

  山如镜,而我们揽镜自照,看到的自己也是不同的。更多的时候,我们在生活,像当年的苏轼一样,这山是我们的悲喜和远近。

  径山或许是小的,其核心区域面积约15平方公里,主峰为“凌霄峰”,海拔769米,即使从以“径山”命名的行政区划径山镇来看,其面积也不过约157平方公里。

  但径山又是大的,它是一个文化符号,在它不大的面积里,蕴藏着禅、茶、诗等种种文化精粹,像是一个自足而闭合的世界,让我们窥见更加博大的精神密码。

  一些年后,在绍圣元年(1094),苏轼年近六旬,被流放岭南。他路经江西湖口时,在藏石家李正臣家中见到一块奇石,其状“玲珑宛转,若窗棂然”,形似一座壶中的微型九华山,苏轼准备以一百金买走,无奈携带不便,只好忍痛搁置,临别时写了一首诗:“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虚处处通。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八年后,遇赦归来的苏轼,途经湖口,“壶中九华”已被别人买走。惋惜之余,他作《予昔作〈壶中九华〉诗,其后八年,复过湖口,则石已为好事者取去,乃和前韵以自解云》表达自己的遗憾。

  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想到了苏轼的径山行,在苏轼的心中,径山或许是放大了的“壶中九华”,它能够抵达更加深邃和悠远之地,而他的世界豁然开朗:山头斜照却相迎。

  那个时候,他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