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汪文羽 张亦盈
前不久,婺剧《三打白骨精》斩获专业舞台艺术领域的国家级政府最高奖项——文华剧目奖。这部剧获奖,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再次让大家感受到了传统戏曲在当代的生命力。
溯其源头,婺剧《三打白骨精》改编自一部创排于上世纪40年代、传承演绎数十载,从而成为几代观众心目中经典之作的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11月28日,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在浙江胜利剧院上演,观众席中出现了一位神秘嘉宾——表演艺术家、央视版电视剧《西游记》中“美猴王”扮演者六小龄童。
在锣鼓咚咚的后台排演声中,我们专访了六小龄童。从猴戏的独门技艺到孙悟空的角色塑造,再到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一场关于经典与时光的对话徐徐展开……
记者: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演绎数十载依旧魅力不减,这部经典剧目为何能够跨越时光,沉淀至今?台前幕后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创作故事?
六小龄童: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以及1961年拍摄的同名彩色戏曲电影,是中国戏曲史上猴戏艺术的经典作品,也是浙江绍剧团,现在叫浙江绍剧艺术研究院的代表剧目。
这部戏由绍剧《西游记》连台本戏《三打白骨精》和《大破平顶山》这两个故事融合改编而来,凝聚了很多人的心血。它能够演绎至今,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一代代戏曲演员始终尊重《西游记》原著的精髓,发挥绍剧艺术的传统,同时在思想性、艺术性、趣味性上面下足了功夫。
按行话讲,就是把戏曲当中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喜怒哀乐以及我们中国戏曲中的猴戏艺术融合在一起,才有如今大家看到的这样一部经典作品。
记者:您塑造的孙悟空形象影响了几代观众,您认为刻画好一个角色的关键是什么?
六小龄童:角色如何表现要由剧情来决定。比如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戏里头,没有太多的出手和武戏技巧。
但有些戏就适合把一些器械,甚至把杂技魔术的优势融合进去。比如,孙悟空到龙宫试兵器的片段,他一会儿试刀,一会儿试枪,最后耍金箍棒,这个技巧演绎是符合剧情设定的。但试兵器要适可而止,不能把技巧表现无限制地放大。
戏的艺术中,技术是为内容服务的,艺在先,技在后。比如,我父亲六龄童在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时,跟师父拜别的场景有一段戏叫作“五心朝天拜”,就是指两个手心、两个脚心翻过来给师父跪下。动作从慢到快、从低到高,是有节奏、有情绪的,并不是跳得越高、跳的次数越多越好。我父亲演的时候,跳的次数一般不会超过6个,他等观众掌声快起来时就错步跪下,用情绪打动观众。
记者:您把孙悟空演“活”了,您对孙悟空这一人物形象、精神特质的独家理解是什么样的?
六小龄童:在我看来,演好这个角色就是要演出“美猴王”的三种特性:猴、神、人。猴的动物性,由他的出生决定;神的传奇性,由他传奇的故事——闹天宫、闹龙宫、闹地府决定;人的社会性,就是他被师父唐僧从五行山救出来以后,广泛接触人间,所以他有了更多的人物情感的表达。但是他的神形还是猴化的。
形体上的表达也要有变化。一开始猴王出世时的猴,像极了真的小猴子;到了闹天宫的时候,“齐天大圣”的威严展现出来了;再到后期,他的行为与神形基本人格化。
我在电视剧《西游记》中的表演,其中95%是来自中国戏曲的猴戏、绍剧的猴戏。电视剧中,我必须将它更真实、更生动、更细腻地表达出来。
记者:不同戏曲种类的猴戏在风格上有什么区别?您如何看待这种差异?
六小龄童:《西游记》已经是全球的大IP了,这么多年来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很多剧种中都有演绎《西游记》故事的剧目。
猴戏艺术南北风格不一样。长江以南的南派风格,勾脸简化,戴毛头套;北方孙悟空的脸谱,则线条更多,一般不戴毛头套,用金色的鬓发象征性表示毛发。
如果用绘画来比喻,南派猴戏的风格像工笔画,北派猴戏的风格像写意画。北派猴戏并不要求严格具体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亮相都是猴化的,而是侧重表现齐天大圣人格化的气势;南派猴戏的风格,就比如我父亲,上世纪60年代初《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拍摄成电影后,他成为当时那一代的“南派猴王”。他和“北派猴王”李万春先生是非常好的朋友,两个人互相借鉴、互相学习成为艺坛佳话。
现在南北风格有些相融了,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保持自己的独立风格,形成猴戏艺术百花齐放的局面。
记者:在舞台表演和影视拍摄中,塑造孙悟空形象的侧重点有什么不同?
六小龄童:如果在舞台上,通过戏曲元素的组合亮相、动作技巧、情绪表达等,观众可能就不会太注意到我的眼神。但如果镜头直接对着我,这时候就不一样了,我的眼神、内心的展现,得更真实、更细腻。
这就是我们说的“远景见形,近景见神”——全景镜头里,要靠全身动作展现角色;近景、特写时,就要求眼神的表达要非常细腻。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准确到位是基本要求,生动鲜活需要靠悟性。
年轻一代猴戏演员要演好、演活“美猴王”孙悟空,第一个老师就应该是真猴子,要跟它互动、交朋友,从高度地模仿到精心地提炼,如此才能为孙悟空形象添彩。
记者:当下,许多传统文化的经典题材都在创新与传承,您认为最核心、最不能丢的是什么?
六小龄童:敬畏传统,然后在这个基础上传承出新。年轻演员要向传统学习,把经典剧目戏的基础打好。要演好一出戏,这里面的“行当”很多,比如孙悟空由武生演的为主,也有武丑演的,唐僧由老生或小生演,猪八戒一般由丑行演,沙和尚是花脸应工,白骨精大多是由文武花旦、武旦等出演,每种“行当”都能够锻炼演员,让他们在戏曲艺术上有自己的艺术发挥。
记者:最近有关《西游记》故事演绎的热度也很高。您如何看待当下戏曲越来越热的现象?
六小龄童:这是个好现象,说明大家越来越关注戏曲了,尤其是年轻人对国粹的热衷。我之前去看了国家京剧院演出的《大闹天宫》,他们在传统基础上,根据人物性格、结合演员自身的特长和技巧做一些发挥,这种改编、处理非常好。我们也希望年轻的演员能在传统戏曲的基础上,开拓进取和务实出新。
记者:您现在有没有接触一些年轻的戏曲演员,您和他们之间有没有一些交流?
六小龄童:我通过微博、抖音等平台和年轻一代交流。我会根据演员的特长,提一些建议,当然最终要靠他们自己实践。比如之前我看了一场戏,里面演孙悟空的一位青年演员,台上把子、出手表现不错,他每天用很多时间练习杂技式的技巧。我跟他讲:技巧是需要的,但不能过多又杂。因为戏曲演员更要关注剧中人物性格的刻画,身段、表演、情绪,这些更加重要。技巧是锦上添花,不能喧宾夺主。
之后这位年轻演员慢慢悟到,也拿出了更多的时间去研究人物、研究戏,现在就做得挺好。
记者:再次观看新一代演员登台表演熟悉的剧目,有怎样的期待?
六小龄童:今天来到这里,心情不一般。1961年2月,电影版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拍摄完成后,首演就在浙江胜利剧院。我曾在浙江昆剧团工作了3年,浙昆也是我的母团。浙昆的经典剧目《十五贯》被誉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1956年时《十五贯》也在这儿首演。我第一次正式上舞台,就是在周传瑛、王传淞等前辈大师在胜利剧院恢复演出《十五贯》时“跑龙套”,太有纪念意义了。
今天,我看到又有年轻一代戏曲演员把传统艺术和自己的演绎结合起来登台,这更让我觉得:一部作品只有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才能称得上经典。
希望观众能给予戏曲更多支持和关注,也希望新一代戏曲演员能发挥自己的特长,沉下心来,敬畏传统、打磨技艺、开拓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