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何伊伲 沈晏
在舟山群岛西北端的花鸟岛上，有一座始建于1870年的花鸟灯塔。它既是实用的航标，守护着长江口与太平洋之间的船只；又是文化的坐标，1997年被国际航标协会列入世界历史文物灯塔名录，2001年6月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不久前，英国的菲莉西蒂·索默斯·伊芙女士，带着一份特殊的礼物跨洋而来——由她的曾外祖父、中国首任灯塔总工程师韩德善（David Marr Henderson）绘制的花鸟灯塔设计手稿复印件。在香港灯塔古迹保育研习实践项目组创始人景祥祜看来，这份设计图纸，关乎花鸟灯塔的“骨架”与“心脏”，“这类完整手稿在国内海洋文献中极为罕见”。伊芙女士此行，正是将这份珍贵的家族记忆，捐赠给舟山市嵊泗县博物馆和县档案馆：“我这么做，相信曾外祖父会高兴的。这就是活生生的历史。”
这场跨越重洋、穿越世纪的重逢，激起了历史的涟漪，带我们再次走进灯塔的故事。
远东第一灯塔
纵观全球，那些著名的灯塔无不体现着人类的勇气与智慧。
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亚历山大灯塔（亦作法罗斯灯塔），是沉没于海底的千年之谜；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西班牙赫拉克勒斯灯塔，则见证了古罗马帝国兴衰、大航海时代的启幕。
当我们将目光投向舟山群岛的花鸟岛，会发现，那座高16.5米的圆柱形灯塔，也有一肚子故事。
花鸟岛，地处长江口与太平洋航线的交会要冲。这里航线密集，却暗礁遍布、海雾频发，在近代曾是海难多发之地。19世纪中叶，随着中国国门被迫打开，上海迅速成为远东重要港口，长江口及东海海域的航行安全变得至关重要。
“中国近代科学意义上的灯塔建设，是与鸦片战争后的‘开埠’史紧密交织的。”中国航海学会航海历史与文化研究专业委员会秘书长、中国航海博物馆学术研究部主任武世刚告诉记者，被誉为“远东第一灯塔”的花鸟灯塔，正是这种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这座灯塔的特殊性在于，它既是实用的航标，又是文化的坐标。”
1867年，清朝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Robert Hart）向清政府提交了《沿海灯标之节略》，系统性地提出了在中国沿海通商口岸筹建灯塔的计划，并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招募合适的工程人才。
英国设计师韩德善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登上了历史舞台。
1868年5月4日，年仅27岁的他凭借出色的工程背景，受赫德聘任，肩负起在中国沿海设计建造灯塔的重任。
花鸟灯塔该建在哪里？韩德善没有简单地选择岛屿最高点，而是基于对当地气候（特别是浓雾规律）和船长经验的细致调研，最终选定岛屿北部一处海拔适中却能有效避开雾带的山脊。
嵊泗县博物馆副馆长周苗认为，花鸟灯塔最不可替代的价值，就在于其关键的地理位置。
“花鸟灯塔与大戢山灯塔、佘山灯塔形成一个半环，牢牢守护着长江口咽喉。这一战略布局，奠定了它在远东航线上独一无二的地位。”周苗说。
在设计与建造上，花鸟灯塔追求中西合璧、精益求精：塔身采用下部混凝土砖石、上部铁板的坚固结构；基座石材来自宁波，压顶石料取自苏州；核心灯器则采用了当时西方最先进的技术——以卤素灯为光源，配以四面直径达1.84米的巨型牛眼透镜，射程足足有24海里（约44.4公里）。在射程内，同一地点每15秒就能看到一道灯光，成就了闻名遐迩的“夜海奇光”。
直到现在，那面巨大的牛眼透镜和许多核心设备依然保留着原始风貌，正常运作。正是基于其完整的历史风貌、卓越的工程价值与持续的使用功能，花鸟灯塔先后列入世界历史文物灯塔名录和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不再只是一座功能建筑，更是一座依然“活着”的、宝贵的航海文物。
一个完整的文化符号
中国航标的历史源远流长。在古代，一块礁石，一个山头，或者一片树丛，都可能成为“自然航标”。《尚书·禹贡》中那句“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记载的正是古人借“碣石”辨识航路的智慧。
随着水运经济的发展，航标的形式随之演变，从刻石示警、立标指浅，逐渐发展到利用烽火、宝塔、灯塔引航。
造灯塔，不难。但在155年前，在远离大陆的花鸟岛上，建造如此规模的灯塔，其艰辛可以想见。
起初，花鸟岛上的居民对这位英国设计师心存疑虑。但从与地方官员勘定址点、购置用地，到土地丈量、立碑定界，再到设置警示灯浮标，韩德善事必躬亲。他以诚恳和尊重，逐渐化解了隔阂，甚至成功动员当地村民参与到建设中来。
从留存至今的一些信函中，景祥祜窥见了韩德善对工人的善意。从上海聘来的工匠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按旧规需停发薪俸。韩德善专门去信，竭力为病榻上的工匠争取权益，维护他们的生计与尊严。
据《字林西报》1870年12月6日的报道记载，韩德善为守塔人设计了独立的寝居，配备了餐室、储藏室及工程师室，还有独立的厨房。这些与灯塔同步建造的附属房屋，不仅功能齐全，而且用料考究，花岗岩的窗台、门楣和台阶，处处体现着对居住者的人文关怀。
这份将“人”置于工程核心的理念，更深藏在那些跨海而来的设计手稿之中。“这些区域现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伊芙女士指着图纸上的几处标记解释道，“但曾外祖父在设计时，就考虑到孤岛上补给困难，特意规划了菜园、家禽饲养区和雨水收集系统，让守塔人能够尽可能地自给自足。”
在武世刚看来，灯塔的象征意义早已超越导航。它既是绝境中的希望与秩序，也代表着孤独中的坚守。“花鸟灯塔从设计之初，就将这两者结合：最先进的工程光学技术确保了其作为‘秩序’的可靠性；而对守塔人生活无微不至的考量，则是对‘坚守者’的致敬。韩德善的设计，无意中让这座灯塔成为了一个完整的文化符号。”
跨越时空的回响
花鸟灯塔的故事，是世界灯塔文明交响曲中的一个动人乐章。
当伊芙走进花鸟灯塔旁的陈列室时，那些静默的展品，仿佛在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过往的岁月。而更让她动容的，是墙上记录的灯塔守护者们的故事：痛失亲人却选择数十年如一日坚守灯塔的叶中央；远渡重洋前来探寻祖父遗迹的澳大利亚女作家琼尼……这些故事让她深切地感受到，这份对光明的守护、对职责的忠诚，早已跨越了国界，在一代又一代不同的人身上薪火相传。
伊芙在整理外祖母的遗物时，意外地发现了这批曾外祖父带回英国的珍贵遗存：除了灯塔设计手稿、书信公文外，还有一些中国的木雕、瓷器和碗筷。“我的外祖母和曾外祖父一样，都非常喜爱中国文化。”伊芙微笑着说，“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国，但在我们家里，使用筷子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事实上，在近三十年的履职生涯里，韩德善在中国设计建造了34座灯塔，织就了一张从长江口延伸至南海、黄海的“灯塔网络”。1896年出版的《通商各关沿海沿江建置灯塔灯船灯杆警船浮桩总册》中，便附有一张通商各关沿海建置灯塔网络图，正是他半生心血尽凝于此的见证。
在帮助伊芙探寻家族历史的过程中，景祥祜还从故纸堆里发掘出一个动人的细节。为了克服语言障碍，韩德善初到中国时，特意制作了中英文对照的名帖以便交流。更令人动容的是，他最初在海关登记的名字是“韩得善”，几年后，他主动将“得”字改为了“德”字。
“这一字之变，极具象征意义。”景祥祜说，“花鸟灯塔是中国近代灯塔建设的重要代表作之一，但它的价值远不止于此。作为中西航海技术交融的见证，它既是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又深深扎根于东方的文化土壤。这种独特的双重性，使它在全球灯塔史上都具有重要地位。”
夜色笼罩了海面，花鸟灯塔准时亮起。巨大的光柱沉稳地划破黑暗，扫过墨色的海面，如同过去155年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坚定不移。
“我相信，曾外祖父会为这次手稿的回归感到欣慰。”伊芙站在巍峨的塔身下，仰望着塔顶的明灯，眼中泪光闪烁。她捐赠的设计稿，已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将为这座“活文物”的保护与修缮提供至关重要的原始依据。
夜愈深，光愈亮。这束穿透时间的光，照亮的不仅是一条航路，更是一场跨越百年的文明对话，以及关于守护、传承与希望的永恒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