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静
整理衣橱，又见那件正红色蕾丝无袖连衫裙，大概挂了七八年了吧，除了试穿收货，从未穿了外出过。为什么买的呢？大概彼时从黑白灰米中想让红色来换换心情和风格吧，但终究还是缺了点一身红色的高扬，就此打入冷宫。
其实心里时不时闪过这一袭红，莫名还是欢喜的，真丝全内衬，蕾丝面料质感精细，裙摆褶皱讲究，没有通常蕾丝面料的那种局促感，整体简洁明净。此番看见，起兴再试穿，七八年过去了，还是合身，配了相近色的鞋子、腰带和饰品，化个淡妆的话，效果还是蛮好的。当然手臂的肌肉线条有点菜，如果日常撸撸铁做点肌肉训练，更适配无袖的，可是到底七八年前的衣服还肥瘦相宜，面貌匀净，也算令人高兴的事嘛。
晒霉是老底子的日常，梅雨过后和街坊邻居们一起都要下楼在空地上搭了架子翻晒衣物的，有的人家干脆搬了樟木箱下去，开盖即可。我和母亲、外婆一起劳作，时不时还要下楼去给衣服翻翻身，可要晒得透透的。晒完后回家重新折叠入箱入柜，还得角角落落塞好裹了新樟脑丸的纸包，如此方才妥帖。如今几乎是没有晒霉这种劳作了，最多给衣柜换换防霉剂，或者拿出几件阳台晾晒一下。
那乘兴也为红蕾丝裙子隆重一番，湿布局部擦洗，阳台晒了几天，略略熨烫，重新入衣橱，哦，继续打入冷宫。断舍离呢，也还不舍，也许也不会再穿，但念及也是一种时间的回顾，曾经有一段日子是愿意尝试红颜色的，大概彼时还有一种雀跃的生命力吧。更何况，以此还可以测试体型管理，既有回忆情绪，又兼当下自律，蕾丝裙还是很有价值的嘛。
心中一动：有些衣服是用来测试日子的。不仅测试身材体型之变化，也测试心境审美之参差。
比如放在二三十岁时，是断不会买一件红裙子归橱的。彼时总一味地素净，黑白米驼，最多牛仔蓝，就算有点红，也不过铁锈红砖红，饱和度是一定要低的，也许年轻的底子也不需要鲜艳来壮胆的，身心向外的蓬勃就是最好的胆气，哪怕黑白灰米，一袭在身，照样生命力悄然流动的。
某一天，突然起念尝试一点玫红，看向那抹樱花粉，默念苍翠的绿，那是内在的某种跃跃欲试，是借着衣裳之色来搅动一下某种黏滞，或者以此焕然一下心念，色彩之变的尝试是方便的，试一试又何妨呢？终究是比改变一个人，改变一种生活形态要便宜太多了，有时候也算是给板滞的日常“松一松土”。
也是中年以后，倒是在黑白米之外添了绿色，也添了明丽色的围巾，是要给自己一些豁然和爽朗的。
记得二十年前去梨花女大交流任教，独自在异国他乡工作，不免冷寂和孤单些，简单的行囊中橘色的毛衫和羊绒围巾是要备着的，好比是自己拥抱自己的一份鼓舞和温暖，尤其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橘色暖意之外的饱满是有期待的想念。而枫叶红了的时候，和明黄枫红共生为行走着的秋意，也就不那么秋凉戚戚的。
日子过时觉得慢，回首却是倏忽瞬间。还记得半百那年夏天的车祸重生后，喜欢上了在夏天穿绿色，草色的香云纱和同色调的马甲，配上白T恤，就是夏季随常，方便随意却也颇有点层次感。若是放三十多岁时，也许会自觉村气，可是半百乃至以后当下，却觉得倒颇有自然的盎然，或许是渐渐衰退中的机体从绿色中呼吸到了大地的能量。而那条穿了几年总是合身的香云纱阔腿裤，龟裂纹的旧色斑驳里也许点滴洇显穿衣人的一些克制自律吧。
红蕾丝裙大抵还会于衣橱安静自处着，穿或者不穿，都让我看到曾经的一些心念和气息，借此映照日子里的那些沟沟坎坎之度过留痕，如何在黑白灰的黯然中自己鼓舞自己，于生的虚无中一次次寻唤“有情”的能量。
这些未必日常穿着的衣服恰好比日常里的测试，测试身体尺寸，测试心念能量，它的“在”，就是你的“在”，你和自己的握手相谈，是合，还是悖，问题不算大，因为你观照到日常随时的心念，观照到自己的那些皱褶，然后，彼此聊一聊，梳理一番；然后，接下来，还是可以抖落赘物，继续日常着。
当然，终有一天所有皆断舍离，可是曾经有过的测量，在当下，也是值得纪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