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韬
有位在杭工作的外地友人向我吐槽:“你们杭州人真是奇怪,霉干菜烧肉就罢了,炒四季豆放霉干菜,蛋炒饭里也放,连三鲜汤里都有霉干菜,打个嗝都是霉干菜味,不过话说回来,还挺香。”我听了忍不住笑。的确如此,杭州人爱霉干菜,爱得深沉,爱得固执。
想起旅居北欧的发小阿梦。去年冬日,她忽然发我信息,说即将带混血儿子回国,我回复需要准备些什么,她只回了三个字:“霉干菜!”
慢慢我才懂得,她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终究是没能真正融入那边的饮食与文化,或许是一种骨子里的疏离,又或许是本能地选择归属。她总会很自然地说起“他们(指外国)”和“我们”,我听着也觉得自然不过。
霉干菜的正式名称最早见于清代乾隆年间的《本草纲目拾遗》,历史可追溯至先秦时期。在古代,江南地区会在梅雨季节后将剩余的菜料腌制晒干用腌菜缸储存,形成独特风味——咸鲜味,储存时间久。想必外国人不懂霉干菜,不喜欢这种黑不溜秋散发奇怪味道的食物,想不通发了“霉”还能吃得津津有味。阿梦金发碧眼的混血儿子对霉干菜倒是情有独钟,特别是霉干菜烧肉,他用叉子小心地挑着吃,吃得满嘴油光,用不怎么流利的中文说:“这个很好吃,我是中国人,中国杭州的。”
北欧不容易买到五花肉,蔬菜种类也少,有的还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品种,与霉干菜无法“兼容”。所以每到天寒地冻的日子,阿梦就会煮一锅面条,撒一把霉干菜进去。有时包饺子、蒸包子,也拌点儿进去。她说,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就好像又回到了富春江边。
她总记得,小时候我们经过爱珍婶婶家门口,看见晒匾里摊着的霉干菜,总会偷偷抓一小撮放进口袋,当零食吃。爱珍婶婶从不责怪,反而笑着问:“鲜不鲜?喜欢就多拿点。”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喜欢种地,更喜欢做霉干菜。
如今的爱珍婶婶已经快七十岁了,儿女都在城里安了家,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农村,依然守着她的几分田地。后来村里统一规划开“快乐农场”,聘请了身强力壮的村民专职种菜,到时村民们会分到一些收获的蔬菜。眼看着种菜的活轮不到自己,爱珍婶婶硬是把厂房边闲置的荒地开辟出一垄垄菜地。村里的老人也学爱珍婶婶,没过几个月,荒地已长出了满目的新苗。
中国人好像到哪里都想着种菜,更不用说在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种地对他们来说,不只是劳动,更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每次我去看她,总见她在地里忙碌,黝黑的皮肤晒得发亮,动作却依旧利落。她一见到我就说:“芥菜快能收了,等我做好霉干菜,你来拿,给阿梦也带点儿。”
她种菜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不肯用化肥,说那样伤地,也不打农药,说虫子赶走就行,药水沾在菜上,人吃了不好。只要不下大雨,她每天一清早就下地,摸摸土,看看菜,小心地挑掉虫子。她说:“菜跟人一样,要接地气才踏实。”
霜降之后,是割芥菜的时候,爱珍婶婶就开始忙做霉干菜。收来的芥菜先要晾一天,晒得微微发软,再一层菜一层盐铺进大缸里。然后她穿上簇新的高帮套鞋将菜踩实。吱扭吱扭踩菜的时候,她总哼着歌,有时是越剧,有时是老调,偶尔走了音,我们听不清,她也不在意,倒像是专门哼给菜听的。
菜出了缸,还要反复晒好几个太阳。霜降后杭州的天气晴天不多,爱珍婶婶的口头禅是“要抢太阳”。一到出太阳,她家门口就摆出好几张大竹匾,上面铺满切成段的芥菜,一直晒到菜色转黑、油光发亮。这时候的霉干菜还没有完全做成,但已经飘出一种特殊的醇香,不是新鲜菜的青草气,也不是咸菜那种冲鼻味,而是一种被时间、土地和阳光一起养出来的味道。
阿梦总说,婶婶做的霉干菜和绍兴的不一样。绍兴的霉干菜偏咸偏湿,往往压实存缸,吃一点挖一点。而爱珍婶婶用的是杭州做法,颜色略浅,纤维更细,越晒越干,越晒越香,做好直接装进食品袋,能存好多年,经年不坏。她做的霉干菜烧肉尤其好吃,肉的油润刚好渗进菜干里,像是早就说好了一般。婶婶总是说:“你看,油都滗出来了,肉不腻了,多吃点。”可我们的筷子,总是不自觉地伸向霉干菜。
阿梦出国之前,爱珍婶婶给她装了整整十斤霉干菜,仔细包好塞进行李。机场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以为是可疑物品,非要开包检查。行李过检的时候,阿梦说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别的什么东西没收都行,可千万别是霉干菜。好在工作人员打开闻了闻,就挥手放行了。阿梦后来在信里写道:“估计那个安检员是江浙人。都说闻香识人,我们这是闻霉干菜认同乡。”
昨天我打电话给爱珍婶婶,随口问起芥菜的事。她立刻反问:“你哪里来的芥菜?这时节怎么有芥菜?你从哪儿弄来的?”我没有芥菜,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做霉干菜的那些事。电话那头,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下半年有空,你来学学做霉干菜吧。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学了。”
爱珍婶婶还守着她的那片土地,就像霉干菜一直坚守着它的味道。这个世界上变得太快的东西太多,但总有些什么值得留下来。比如从前那些简单的回忆,比如阿梦一直说的“我们”,比如我们杭州的霉干菜。每当看见夕阳下爱珍婶婶的身影还立在地头,我就知道,有些东西从来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