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婧
沅水悠悠,流淌在湘西的群山间。
我不曾到过湘西,但在沈从文笔下,反复品读过这片神秘与诗意的理想之地:皑皑晨雾勾勒出影影绰绰的湘西悬崖吊脚楼,水手们的号子融入渔火与星光交织的夜幕中……
有人说这是沈从文将湘西小城理想化为现代文明侵蚀前的纯净世界。那么,沅水或许就是世界的中心,由它生发而来的记忆交接,构筑成理想之地。
在《湘行散记》中,沈从文写道:“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这是怎样的一支河流?唤起沈从文对生命的无限思索。
仲夏之初,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组织了“全国百名文化记者湖南怀化行”,让我这个生长于江南的人得以在怀化邂逅沅水,以及水边的人与事。
一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沅水,总有一种澄净的乡土气质,是灰青色的天空下,依旧清澈的河水和青苔色的砖瓦。
洪江古商城,就是封存在时光中,永远保持“青苔色”的一隅之地。它坐落在沅水和巫水的交汇处,群山之间挤压出一个“大拐弯”。独特的地理位置,突出的水运优势,让这里逐渐发展为一个重要的商贸枢纽,曾以集散桐油、木材、鸦片而名扬一时,是滇、黔、桂、湘、蜀五省地区的物资集散地。据清县志载:全城3.76万人,就有1.5万人经商。
穿过临江而建的商业街,拐了几个弯,从太平宫前穿过,我踏入了形若网织、状似迷宫的古城。在30万平方米的空间里,有17家报馆、23家钱庄、34所学堂、48个半戏台、上百个作坊、近千家店铺……也难怪洪江古商城被称为“现实版清明上河图”。
“按图索骥”的我仿佛在玩现实版的种田游戏:与同伴们坐在天钧戏院里歇脚,不多时一位京剧演员便登台亮相,唱腔沉稳、明快流畅,身如松柏、步伐稳健;忠义镖局里,几位“镖师”正在议镖,什么镖物、多少数量,短短几句台词往来,就道出洪江押镖阵仗;一走近荷风院,胭脂水粉的香气便扑面而来,隔着层层布幔,姑娘们的裙摆绽放成朵朵鲜花,让人不禁沉醉在这温柔乡……就这样,我在一个个坐标上刷新着洪江千年来的市井生活。
层层叠叠的屋子既有徽派建筑的风格,又具沅湘本土的特色,因其形态似一颗印,当地人把它们叫作“窨子屋”。推开一扇扇厚重的木门,触摸到的不仅是古建的肌理,更是沉淀于此的商道灵魂。
一旁的青石板路上,有老人搬出凳子、摇着蒲扇坐在路边乘凉,也有同我一样的青年捧着手机、叫卖着商品,历史与生活,在这古城中和睦相处、交织融合。市井百态、人间烟火统统被收拢其中,这里不避尘世的浑浊,亦不失理想的光辉。
千百年前的洪江人靠水而兴,如今的怀化人却在钢筋铁骨的轨道上搭建起家园。同行的导游告诉我,怀化是一座火车拉来的城市。
在铁路修通之前,今天怀化市区只是芷江县一个名叫“榆树湾”的小镇,几百户人家。直到20世纪70年代,湘黔铁路和焦柳铁路的建成通车改变了怀化的命运——这两条贯穿中国东西和南北的大动脉,在这里形成了交汇。而今,流淌着“铁路血液”的怀化,也顺着逐渐密布的铁路网不断延伸自己的发展脉络。
随着建设西部陆海新通道的提出,怀化这个不靠海的内陆城市便拥有了自己的“港口”:2021年9月13日,怀化国际陆港开工建设。2021年12月31日,怀化国际陆港建成。2022年1月6日,开出第一列国际货运专列。
当大巴驶进怀化国际陆港时,我看到了和靠海、沿江港口一样的场景:高大的龙门吊如巨人般屹立,缓缓移动着笨拙的“身躯”,精准地抓住五颜六色的铁皮集装箱。"钢铁巨龙"装载着跨越国界的热情与期待,在一旁静待发车。
讲解员告诉我,今年1至6月,湖南怀化国际陆港共发运班列601列,计30068标箱、货值约39亿元、货重约50万吨,年度班列目标完成率50.1%,同比增长31%。
新时代的怀化正随着这一趟趟列车走出山门,走向深蓝,走向世界。而山水历史的怀化,则保留着质朴的青苔色,贮藏在古城的窨子屋里和“七冲八巷九条街”的烟火气中。
二
从古城沿着沅水顺江而下,便是三面环水的安江。这里,有两颗看似平凡的稻谷见证了奇迹的诞生。
一颗稻谷昭示了农耕的起源。沅水边的台地上,农民在耕作时发现了7000年前先民遗留下的痕迹——高庙遗址。
1991年,高庙遗址首次被发掘,随后在2004年和2005年,又经历两次发掘,出土了大量工艺精美的陶器、石器、骨器、蚌器等,还发现了距今约7800年的凤鸟、兽面和八角星象图案陶器,以及距今约7400年具有栽培特征的炭化稻谷等重要遗迹和遗物。
隔着玻璃展示柜和放大镜,我看到了这颗稻谷,和现代稻谷在形态上别无二致,微小、脆弱得几乎失去重量,而这背后却是先民们在此定居、耕作的烟火气息,与农耕文脉的曙光。
高庙先民还有着艺术审美和手工技艺,出土的白陶体有着精湛的戳印篦点纹饰,图案繁杂精细、造型庄重典雅。凤鸟是其中最具标识度的纹样之一。
《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乌”便是一种飞鸟。在远古先人对太阳的种种崇拜中,高庙先民将凤鸟视为神鸟,是一种能载物升天、拥有超凡力量的神灵。展厅里,一组凤鸟纹陶罐也生动展示着先民对凤鸟的寄托和信仰:它们用双翼载着太阳或星星。高庙遗址凤鸟纹陶器的出土,让学术界将凤凰图像的起源向前推至距今约7800年。最质朴的泥土经烈火淬炼,竟化作文明的光华。
另一颗稻谷则改变了世界。与高庙遗址博物馆隔岸相望的便是杂交水稻发源地博物馆。袁隆平院士正是在安江这片土地上历经37个严寒酷暑,孕育出一粒神奇的种子。
第三展厅介绍了袁隆平院士从发现杂交水稻,攻坚克难研究水稻,到成功培育出多个高产优质品种的艰辛历程。站在描述详细、图文并茂的展板前,我与同伴两个文科生试图用自己微薄的生物知识去理解杂交的过程,也试图还原袁隆平院士在田垄间穿行的躬耕身影。天然雄性不育株要怎么寻找?双亲的优良特性如何保持?看似流畅简洁的流程图背后是汗水浇灌的梦想。
到了安江农校,这种感受愈发强烈。从青瓦白墙的校舍、岁月打磨的门前石板路,到青葱如旧的试验田、简朴整洁的旧居,我试图一点点捕捉袁隆平院士奔波的痕迹。
他是一个小提琴爱好者。从西南农学院毕业,被分配到安江农校任教时,他用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买了一把小提琴;在与夫人邓则的婚礼上,他为欢聚的朋友们演奏了一首《梦幻曲》;在不分昼夜地制种育种期间,他又在稻田里拉起乐曲,消解孤单寂寞……透过一张张黑白照片,我得以一窥袁隆平院士的浪漫情怀。
走出旧居,沿着安江农校的水泥路继续探寻,一座水泥的露天游泳池显得尤为惹眼。我问解说员,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为什么会在学校里建这样大的泳池?袁隆平院士是游泳健将,一到安江农校,便被学校旁边流淌的沅江吸引了。“我把行李一放,就跑到江中游泳去了。”他曾这样说道。后来为了游泳安全,政府特意拨款在安江农校修建了泳池。
未到安江前,我对袁隆平院士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作为科学家的耀眼光芒上,不承想他从未远离田间的尘土,并且在泥土中找到了照亮世界的力量。那一株株杂交水稻,既是科技的辉煌,也是大地的馈赠。
而今,我们正拥抱这份厚重的馈赠。暮色四合,沅水边的灯光逐一亮起。吹着江风,望着余晖,我知道,明日朝阳升起时,光与尘会再次共舞,散落在这片山水之间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