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力
词,若情诗,为多情者预备;词,教人多情。
近期抄了五六首《浪淘沙》,作者包括不同朝代的李煜、欧阳修、辛弃疾、晏几道、龚自珍、纳兰性德,莫不如是。
这些人的词集,现在都很容易找到,但在我少年时——五十年前吧,找起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家父是中学语文教师,家中还算有一些书,但归在古典文学门下的也不过几本。倒是一本名叫《诗词格律》的工具书,给了我古典诗词的启蒙教育,因为书中讲到各种词牌,都是要举例的,我就背会了那些诗词作品,如: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父亲第一次听我背这首词,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这词?谁教你的?”我无言以对,但心里有点暗自得意,我不能说是作者王力先生教我的吧?
其实那时我更熟悉也很喜欢的是另一首《浪淘沙》,许是更早见到的原因。那是挂在我爷爷房间里的一幅书法条幅,所书内容是毛主席的词《浪淘沙·北戴河》。那时我看书法作品还没有读上下款的意识,那幅字好像也没有落书写者的名字。我从头到尾念下来,没有不认识的字,但有些词的意思我还不是很明白,向爷爷请教的内容倒还记得一些——
小力:幽燕在哪?
爷爷:跟北京挨边儿,河北北部吧,幽燕的边上就是大海了。
小力:“白浪滔天”,我觉得写出了大雨的气势,既具体又虚实结合,
爷爷:哪个字是写虚啊?
小力:每个字都很实,没有写虚,但这“白浪滔天”造成了后面的景物什么都看不见,那不就是虚吗?
爷爷:“这样解释有点道理。”其实这首词写得很直白,“白浪滔天”的后面,“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打鱼船在哪?那是深情的追问。到此完成词的上半阕。词,大多分上下阕,为的是保证跳跃的幅度大些。你看,下半阕就转写历史了,最后两句才又转回到现实,“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我那时不懂词牌,那幅书法上又不带标点,好像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意愿去读,我想当然地就读成了“今又是换了人间”,而且在“是”的后面不停顿,还把“了”字读成了“liǎo”。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换了一种断句和读音,“了”可以当动词用,比较好玩吧。
这个我没有跟爷爷讨论。几年后爷爷走了,那幅字也不知去向,我住到那间房以后,挂字的地方改挂了一幅画,看着画,我心里想的还是我已能背诵下来的《浪淘沙》。
上大学以后,班上的同学大多爱旅游,其中的一次出行是骑自行车,自京赴秦皇岛、北戴河、山海关一带。那是8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没在自行车队伍里,我是后赶去的,为的是可以面对山海关城楼、蜿蜒入海的老龙头残长城和秦皇岛外打鱼船,一遍遍兴致不减地诵读《浪淘沙·北戴河》。当时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我甚至幼稚地以为,北戴河就是江河湖海的简称,若想看到浪淘沙的景观,必须去北戴河。
今年病中抄诗,有的是默写,为的是练练记忆力。我重新温习了毛主席诗词,发现自己记得最熟的依然是这一首。这两年,小女儿辰辰也把它当作了必须背诵的经典。雨多的季节里,上学的路上,她就会与我相视一笑说:“是不是又该背‘一片汪洋都不见’了?”
迁居南方后,我没有再去过秦皇岛,但我心里,永远有那一首《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