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孝辉
总盼望着,每个月能抽点时间回趟老家看看父母,也去看看奶奶的房子,看看那些长满苔藓的青砖。奶奶曾希望我赚好多好多的钱,她那根乌黑发亮的檵木扁担,我挑水时不知磨破了肩膀多少层皮。我把最珍贵的以往说给女儿听,女儿说我眷恋着故乡的泥土。
我说,故乡是我最好的“心理止痛药”。那些暂时回不去的日子,我的心如梅雨这般潮湿,都要发霉了。望天外云卷云舒,我确无法做到去留无意。
现在说慈扒坞是个世外桃源,山美水秀人更好。可,20年前这么说,分明就是有点瞧不起的意思了。穷则思变,离开,是那时我与父辈难得的共鸣。
直到领了新军装,我仍然觉得像是穿上新衣裳去外婆家拜年一样,像是做了场梦。暗自高兴,母亲没有随父亲一道去车站送我,要不然也和其他母亲一样,哭着看我离开。
说来不信,当年离开的那份急切,就如现在这般想着回去,一样地强烈。总盼望着,能为父母多做些事情,哪怕陪他们吃顿饭也好。
记得,我为家里添的第一件家电是冰箱,用军校省下的津贴买的,就是盼父母少吃剩饭剩菜,至少少吃变质的食物。从浦江县城拉回家那天,皮卡车半路抛锚,到家已是很晚,母亲惊讶的眼神里放出难得的亮光。去年,家里又换了台新冰箱。当用了21年的旧冰箱以80元钱拉走时,母亲难过地背过身去,时间长了对啥都会有感情,哪怕只是台冰箱。
那年家里造房子,家里那点积蓄很快就见底了,有一阵子甚至要到别人家去借米过日子。初一开口想买双“回力”鞋,初二开学时才穿上,21元钱,我知道母亲是咬咬牙买的。母亲教育我,在学校洗好“回力”鞋,鞋面上要包一层白纸再晒。两周后,看到发黄的鞋面,母亲忍不住叹气,一双新鞋就这么早早地废了。
有一次,我急着回家,将“回力”鞋的鞋带一系,随意地挂在凤凰牌自行车上。可到家时,鞋子不见,连用来装大米的蛇皮袋也不见了。看到母亲,我心有愧疚,一头冲向砖堆,拼命搬起来。在母亲眼里,我是懂事的。还算运气,第二天鞋子被水泥匠捡了回来,不然定免不了母亲一顿打,忙碌的母亲甚至都还没工夫知道我丢了鞋。意外的是,我在学校1500米比赛中拿了第三名,母亲喜笑颜开,相信“回力”鞋确实要比“解放”鞋厉害。
从挖地基开始,差不多有4年时间,房子才一点点造起来。二丈九的层高,一家人自在地往那清凉光滑的水泥地上一躺,数年的辛劳都值了。
要去廊坊上军校了,和奶奶话别,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奶奶的舐犊之心。她将那副破旧的蚊帐撸到一边,滔滔不绝地和我聊起挑水的事情。已经记不得具体内容,大概就是四个孙子,我挑得最勤快。奶奶喜欢干净,70多岁了一个人住,除了柴米油盐是两个儿子提供的以外,很少麻烦子女。她嫌儿子挑一缸太满,喝不到活水。
我上初中时,个子小,奶奶的两只钢精锅被我撞得坑坑洼洼,像挤破了青春痘的脸蛋一样。在我心里不担水的日子,便是没有发育的青春。
要是没有扁担铁钩叮叮当当地晃荡着,树荫缝隙里的小山路上,可找不到挑水的我。那时候我就想,要是像城里一样有自来水该多好啊。仿佛有水了,生活就有了更大的盼头。我多么希望,奶奶能在我城里的家里喝上自来水。她没喝上,连慈扒坞的自来水都没喝上,就差了那么几年。
“一汪山泉眼,满是生活诗。”那段披星戴月地挑水的岁月,全是长辈们与生活抗争的艰辛,我却是更愿意将其看作生活的诗史。黄梅戏都这么唱“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
夜再黑,那一里多长的山路,我从未害怕,踏过凌晨的露水,也赏过皎洁的圆月。目之所及树影,指引着我回家的路。同一条路,一年之中也就在清明前后竹笋破土而出那十天半个月,被成群结队的挖笋人走出一条像样的路来,其余时间杂草丛生,现在已经很难称之为路。
以前不甚理解史铁生写过的一句话:“命,干吗用的,单是为了活着?”现在倒是想通了一些,挑水的意义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不向生活低头。
有一年夏天,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了,我被困在草帽的影子里,手心的血泡碰到锄头柄,颤抖着一点也拿不住。有一年下田种水稻,小腿肚叮上了蚂蟥,刚刚拍掉几条,一会又叮上几条,心烦意乱的我,拔个秧苗也不知轻重,折断的苗叶浮在水面上。有一年,摘西瓜一连踩坏了好些瓜藤,气得父亲用扁担敲得竹箩筐砰砰响。那时候,总盼望着能早点离开,以为生活的苦都在这里。如今,内心那份心无旁骛的呼喊都化成了思乡的泪水。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虽没有完成奶奶要我赚好多好多钱的遗愿。但,慈扒坞给我的温暖、真诚,是我一生用之不尽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