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国丹
很多人爱吃臭菜肴,比如黄山的臭鳜鱼、绍兴的臭豆腐、台州的?浓臭菜头。
台州、温州两地嫌“臭”字难听,把这个“臭”叫作“?”(读wěng);这个?,是指腐而不败,臭也香醇。以前,不新鲜的鳓鱼很便宜,我们买下腌制一下,放上人家酿酒废弃的酒糟,在酝子里封存半个月,任其发酵。这样制作出的酒糟鳓鱼,不但细刺软绵不卡喉,连脊梁骨都一节节酥出油来了。
我们家乡有首童谣,关于蔬菜的:
阿一鼓个肚,阿二出白莩。阿三就怕老,阿四戴铁帽。阿五团团扭,阿六连根耧(读lóu,这里的“耧”即“挖”)。阿七长牛角,阿八挂零落。阿九打九刀,阿十着红袍。
“阿一”指的是南瓜,它圆圆的、鼓鼓的,若评选“大肚冠军”,非它莫属。“阿二”说的是冬瓜,谁让它全身长满又白又细又软的绒毛,可不像“出白莩”了么?“阿三”指的是丝瓜,丝瓜怕老,老出筋络来不能吃,只能用来擦锅底了。“阿四”便说到茄子了,它那蒂头,就颇像武士戴的铁帽。“阿五”说的是芥菜,芥菜特能长叶,一圈圈地不停长,所以不会整棵拔了吃,而是剥(我们家乡说“扭”)扭它外围叶子,隔三差五、转着圈地“扭”,可不是“团团扭”么?第六指的是萝卜了,不管是红萝卜还是白萝卜,地下茎长而脆,要把它们全须全尾地挖出来,颇要花点力气,要不怎么说“挖出萝卜带出泥呢”?第七是指菱角了,那对弯弯尖尖的角,像极了缩小版的牛角。“阿八”指的是豇豆,它们一对对一簇簇错落有致地挂着。“阿九”说的是刀豆,那狭狭长长的模样,真像一把把小型西瓜刀。最后那个穿红袍的,就是孩子们最爱的荔枝瓜了。
小时候我家里有个菜园子,父母总会在合适的季节种上合适的蔬菜。在我的记忆中,家里常常是“菜满为患”。吃不了,妈就打发我们兄弟姐妹仨,分头给邻居和亲朋好友家送去。在送菜的过程中,满怀喜悦和骄傲的我们边走边唱着自编的儿歌:
老妈叫我送菜蕻,
菜蕻里头没长虫!
中国飞机中国飞机往上冲,
美国飞机美国飞机望落拱!……
乐清人“猪”“机”同音,把美国飞机比作飞猪,要拱到土里去。我们常常被自己的丰富想象力弄得哈哈大笑。
无论怎么新鲜的蔬菜,吃多了也要腻。我们多么希望、非常盼望能吃上点荤菜,吃上肥鱼和大肉。可那时候大家都穷,我们家也不例外,买不起昂贵的荤菜。
我12岁那个夏日的傍晚,大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疲惫的吆喝声:卖黄鱼啰,卖大黄鱼啰!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那时候敲梆黄鱼很多,海鲜贩子挑着一对扁圆形箩筐走街串巷,隔三差五要吆喝到我家门前。
因为没钱,母亲基本是不买的。
但那一次我实在馋得不行了。我喊:妈,买黄鱼吧,买条小小的黄鱼吧。母亲照例装没听见。可鱼贩子进了我家大门,把鱼筐歇在檐廊上,摘下草帽扇风,一边继续吆喝。
妈在里屋忙她的,继续装没听见。我扯着嗓子大喊,妈才不紧不慢地出来。她掀起盖鱼的那张湿湿的小破席片,几条失去黄色的黄鱼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迫不及待地“拦腰”抓起一条——妈教过我,抓鱼要抓腰,鱼身子能像板那样挺着的是新鲜鱼。
可我手中的黄鱼不争气地耷拉下来,它的身体也完全失去弹性,以至于我把它放回筐里时,鱼身上我的几个指印清晰可见。
“这鱼‘?’了!”妈一脸嫌弃。鱼贩子说,天这么热,从清早卖到现在,总归有点“?”了,可??鱼也强过鲜鲜菜呀——便宜卖给你。
也许是闻到鱼腥味了,弟弟跑出来了,妹妹也跑出来了,我们齐声喊着:买鱼买鱼,我们要吃鱼!我们越喊越来劲,越喊越高亢,喊成有板有眼有曲调了。
妈终于妥协了,买了一条完全失去黄色的软耷耷的黄鱼。
妈让我去收拾鱼。我把这条鱼放在砧板上,开始刮鳞,我刮一下,鱼好像怕疼似的缩了下身子。我快速地刮着,鱼身皱起了层层波浪,仿佛鱼皮里装的不是鱼肉,而是半流质的东西。终于把鱼鳞刮得差不多了,开膛挖了鱼肠子,我开始将鱼切块。菜刀有点钝,一刀下去,鱼皮没破,而鱼肉却被刀的压力挤在了砧板上。我喊:妈,这鱼肉跑出来了啊!妈说,塞回去!于是我抓起粥状的鱼肉,一点点塞回到鱼皮里。再切第二块,这一下鱼脊骨都露出来了。我又喊,妈!鱼脊骨都露出了哇!妈说,喊什么喊,是你死活喊着要买鱼的——把鱼肉塞回去!
这鱼也怪,都腐成这样了,我却嗅不到它的臭味。
母亲来烧鱼。她小心翼翼地捉起被我弄得残缺不堪的鱼块——生怕鱼肉又掉出来,小心翼翼地往油锅里放。
鱼熟了,基本上皮肉分离,就一锅鱼糊和鱼刺。我心存疑虑,这鱼还能吃吗?我夹了一筷子,咂着。这鱼显然没新鲜的那么美味,但不难吃,而且可以说,还相当好吃!
围着饭桌,一家人狼吞虎咽起来。我们的筷子都回避了冬瓜和茄子,全都伸到鱼碗里。
这顿饭后,全家人都浑身舒泰,没有一个人闹肚子的。
母亲终于有了笑意,说:其实我明白得很:??鱼也赛过鲜鲜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