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孟贤
那天,一脚踏入下渚湖,被城市“烤”干的我蓦地感到浑身上下滋润起来。
当我乘着游船忘情地观赏满湖碧水满湖芦苇和满湖野趣的时候,眼前一只白鹭宛如一首婉约、清丽的小诗,突然在怡静中拍动双翅。它受了我的惊吓?它要飞向哪里?我的目光紧紧追踪着。
它飞得很快,它越飞越小,它把我的视线带到一座山上,一座满是星星点点的白鹭栖息的“鹭”山!这道与我久违的美丽风景线,让我的情绪一下热烈起来,让我的思绪一下飞动起来。
人类之所以喜欢鸟,是因为鸟是灵动的、温婉的和通人心的。不是吗?我想到那喜鹊能闹梅,让春天笑在枝头;那鸿雁能传书,让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孔雀能开屏,让游人赏心悦目;那雄鹰能冲九霄,让蓝天更为高远……我还想到“草枯鹰眼疾”“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等有关鸟类的名句;还想到深烙脑海的镜头,如在巢中“软语商量不定”的双双紫燕,鸣于翠柳的两只黄鹂以及直飞青天的一行白鹭……
我久久地站立着,一任思绪在1000多年前的时空里漫游。芦苇丛中的我——也许在鸟儿们看来,是一只有点儿伤感的大鸟?
游船在湖面滑行着,那么轻灵,那么快捷,恰似一艘磁悬浮小艇,水中的鱼自由自在地打着水窟窿,尽享自得其乐的水趣。被鱼惹上水趣的我,由鱼的游姿想到:鱼用尾巴摆动自己游弋,人用思想推动自己前进。
当游船在大片莲花旁穿行时,我真想变成一只白鹭,飞到花前好好观赏一下。据古植物学家研究古化石发现,早在一亿三千五百万年前,在地球北半球的多数水域已分布莲属植物。文字记载中国植荷史已有3000多年,然根据上世纪70年代初浙江与河南发掘古代文化遗址时发现的古莲子分析,中国的植荷可追溯到5000年至7000年以前。
我知道文学作品中最早出现荷花的是我国第一部诗歌集《诗经》,《诗经-陈风》记有“彼泽之陂,有蒲为荷”,诗中以荷花和香蒲比喻男女对爱情的追求。我知道“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是《离骚》中的诗句,是屈原为表述自己的爱国高洁追求时所吟唱的。
哦,荷花真美!美得让人惊羡,让人心跳!在美面前,我突然觉得美也是一种力量,一种强大的力量,它在让人兴奋、让人愉悦的同时,也让人产生一种敬畏,甚至发怵——不敢上前!我不知道当年的李白、李商隐怎么忍心折荷赠荷送情人?在我看来,荷花乃是纯真、纯情的美少女呵,你可以观赏,但不能动,更不能去攀折、去伤及!
船移景换。痴痴凝望一张张肥笃笃、绿油油的莲叶,总觉得眼下的大湖是个绿色草地,草地上坐着万千儿童,万千儿童打着万千绿伞。绿伞下,似有脆脆的歌声、甜甜的笑声和朗朗的书声……不时传来。真想头顶莲叶的我,好奇地被一个个滚圆的水珠吸引住;水珠在“伞”面上快乐地晶莹着,剔透着,滚来滚去,逗得太阳和她一起滚动……
蓦然间,“哗——”的一声,一只白鹭(是先前的那一只?)在我目前惊飞,把我从李商隐老夫子的凄美之情中拉回到现实中。我的两道目光恰似两片光羽跟着白鹭追踪飞行。
站在船上,举目眺望,清碧的湖面摇曳着繁茂的芦苇,芦苇丛中“幽”着一个个茅屋,青黛的远山上,分布着古意甚浓的村舍,水岸边飞禽戏水、渔人撒网,遍野的花朵一个劲地在风中笑播芬芳……完全是一幅令人迷醉的水山花鸟画。人在“画”中行,身上似有几分“墨感”,我思忖那开阔深远的意境、鲜活艳丽的颜色乃至或虚或实或枯或焦的线条,都被清代著名画家、新市人沈铨画进了自己的佳作?沈氏笔下那高古超拔的意趣,全取自下渚湖和湖东西两侧的防风山和禹山?
下渚湖,天然去雕饰的湖,还人于童真的湖,还人于天趣的湖。沉迷于下渚湖的我,似有朵朵浪花溅起在脑海里,我从远处那小舟那渔人的影像中想到大作家马克·吐温是一名船长,曾在密西西比河航行,他在写给友人信中的一段话一直烙在我的记忆中。他说,有时候的水面似乎变成了一本书,不过,这本书对于没有受过教育的乘客而言,显得毫无意义。
置身于碧波粼粼的下渚湖,我要说,那宽阔的湖面也是一本书!我从“书”中能读到什么?能发现什么?我的思绪一如不断扩大的涟漪,我感谢飞来又飞去的白鹭把我引入山水的那一边,天地的别一处——别一处的我,于朦朦胧胧中,似被一阵古风推入历史的旷野,我在冰冷的湖面——冰冷的“书”上读到南朝一代文宗“瘦愔愔”的武康人沈约,读到他年少时嗜书如命,点一盏油灯,或坐读或背诵,昼夜不倦,终成著述颇丰,且创造“四声八病”之说的著名史学家;读到一个操着德清口音、从武康走来的文人,他就是那首千年唱、万代传的《游子吟》一诗的作者唐代诗人孟郊,他笔下那位坐在油灯下的慈母,应该说至今仍坐在游子身旁飞针走线;读到南宋的新市人吴潜,神童之称的他,23岁考中头名状元,主持重修鄞江古水利工程它山堰,还在鄞江镇东置三坝——成为浙东著名古代水利工程,与郑国渠、灵渠、都江堰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哦,不知走进吴潜儿时居住过的西安街东岳行寺、朱家弄以及北栅吴家园,耳贴老墙能否从砖缝中听见他父亲吴柔胜的脚步声,能否听见他和四个兄长的欢声笑语?不知走出吴宅,能否在驾仙桥、西河口与赵孟頫的夫人管道升、俞樾和俞平伯撞个满怀?
仰望远天,环视四野,远山的鸟叫声让我一惊,它在提示我?我的目光循声而去,我的目光踮过芦苇,踮过村舍,踮过古树踮上山脊寻觅着,我不知道与防风山遥相呼应的禺山上,是否保留着元代大书画家赵孟頫书写的“子昂碑”?我暗想登临此山,能否发现春秋时代“筹度面势,以营隐居”的越国大夫计然的身影?能否辨出当年以填词闻名的姜夔的足迹?
再度仰望远天,再度环视四野,此刻已是一枚落日浮水中,满湖瑟瑟满湖红。那山那树那芦苇那水草那小舟那飞禽……似乎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金边。我看见水面上芦叶上鸟翅上枝枝蔓蔓的紫藤上和星星点点的野花上……那布满的野趣水一般弥漫着,一种植根于山水间的自然美雾一般充溢着,没见过这样的美,浓郁得几乎要把我粘在芦苇上!
夕阳下,我转身远眺,我惊异,还是那只白鹭从远山飞来——飞到我头顶,又调头向远山飞去。我那紧紧跟踪的目光紧紧追随,不一会,我发现我的视野中——那座防风山模糊成一个远古的巨人——防风氏,我的心狂跳不止!然后,我尝试用一种特别的方法,向他发去“短信”:我拍响水面、拍遍芦苇、拍动竹树、拍飞禽鸟……我相信巨人能领会我的意思:请他不辞辛劳,代我日夜守望,监视山水、监管草木,原汁原味地保护好这美丽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