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忠民
爷爷腿瘸,那是他当年送鸡毛信时落下的枪伤。每到胜利日,他便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眯着眼睛,抚摸着伤腿,看向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啊,我才15岁。”爷爷声音沙哑,像秋风扫过枯叶。
那是1943年抗战最艰苦的日子,面对日军铁壁合围的封锁,爷爷这个“老交通”依然坚持战斗。
“鸡毛信可不是一般的信。”爷爷对我说,“信上插一根鸡毛是急件,两根是很急,三根就是要命的大事,就是拼了命也要送到。”
我小时候不懂事,还笑问:“为啥不用鸽子送信?多省事。”
爷爷摇摇头:“鸽子认路不认人,咱们的信,既要认路,更要认人。”
那年秋天,日军进山扫荡,爷爷接到一封插着三根鸡毛的信。
“那信薄薄的,就一张纸,可我捏在手里觉得有千斤重。”爷爷说,“队长拍着我肩膀说:‘这信关系到山里三百多人的性命,务必在天黑前送到王家峪。’”
爷爷把信塞进裤腰,揣了根红薯,又抓了把土抹在脸上,就出发了。
“一路上枪声不断。”爷爷说,“我猫着腰,专走没人走的沟渠、小道,虽然加着小心,但还是碰到了一队鬼子的巡逻兵,他们就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过去,我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大气不敢出。”
最险的是过一条河。原本的石桥已经被炸断,爷爷只能泅水过河。
“水冷得刺骨,我咬着牙往对岸游。快接近岸边时,身后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嗖嗖嗖’地打在水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爷爷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拼命潜水,肺都要憋炸了。”
信安全送到时,爷爷才发现腿上中枪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擦破点皮,没啥大事。”
后来才知道,那封信及时传递了敌人的围剿计划,让鬼子的行动落了空,救下了整个后方医院的伤员和医护人员。
“送信回来,队长给我端来一碗热汤面,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面。”爷爷边说边咂嘴巴,仿佛那面的香味还在嘴边回荡。
胜利后,爷爷领到了一枚奖章,他收下后就珍藏了起来,从不佩戴。
“该获得奖章的不是我,是那些没有回来的人。”爷爷说,“隔壁村的小柱子,送信时遇上鬼子,宁死不屈,抱着鬼子跳下了山崖,那年,他才16岁……”
每到胜利日,爷爷就把当年送信的路重走一遍。后来腿脚不便了,就让我搀着他,缓慢地走上一段。
“你看这棵老松树,当年我爬上树梢躲过搜查。这块大石头后面,我歇过脚,啃过冰冷的窝窝头。”
一路上,爷爷絮絮叨叨地讲着,不像是在对我说,倒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去年,爷爷走了。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铁盒,里面装着那枚从未戴过的奖章,还有一根已经发白的鸡毛。
今年,我代替爷爷又走了一次那条路。如今的山已经变了模样,修通了公路,架起了高桥,凿穿了隧道。但站在那棵老松树下,我仿佛看见一个瘦小的少年,正机警地环顾四周,然后猫着腰快速奔突,很快湮没在大山深处。那少年怀里揣着的,不仅仅是插着鸡毛的信,更是一个民族的不屈和希望。
那根发白的鸡毛,我小心地收好。它会提醒我,也会提醒我的孩子,曾经有一个不怕死的15岁少年,为了抗战的胜利,在枪林弹雨中,不止一次地送过鸡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