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峰
秋天来了,夏天并未走远,我总是忘不了那陪伴我们度过整个夏天的蛙鸣和蝉声。
蛙鸣是从一场春雨里钻出来的。四月的雨总带着怯生生的软,斜斜地织着,砸在青瓦上还没攒成线,田埂边就有几声试探的“呱”,像谁在湿润的泥土里清了清嗓子。那声音细弱,裹着新翻的泥土腥气,混在麦苗拔节的脆响里,不仔细听几乎要错过。等五月的雨势渐急,千万只青蛙像是接了密令,田垄里、池塘中、水沟边,霎时涌起铺天盖地的合唱。那声音不是零散的,是成团成簇的,从刚破冻的淤泥里冒出来,漫过稻叶的尖,漫过石桥的缝,把整个村子都泡在这带着水汽的声浪里。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蛙鸣顺着窗棂爬进来,和着母亲摇蒲扇的节奏,把梦都泡得软软的。
孩子们不爱带伞,光着脚丫踩过水洼,看青蛙在脚边一蹦,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腿上。蛙鸣便随着脚步一路追,追到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忽然轻了些。树影里藏着些安静的蝉,像是刚从土里钻出来,正沿着树干慢吞吞往上爬,背上的泥壳被风扫下一点碎屑,触角轻轻抖了抖,像在听远处的蛙鸣。它们要在树皮的褶皱里静静待上几天,等六月的日头晒暖了每一道纹路,便要蜕去硬壳,展开皱巴巴的翅膀,接过这夏日的话筒。
蝉声是被端午的太阳晒出来的。清晨的露珠刚从柳叶上滑下去,第一声蝉鸣就顺着夏至的阳光爬上来了。起初是独唱,“吱——”的一声,拖得老长,像谁把琴弦绷到了极致,在寂静的晨雾里撞出细碎的回音。七月的日头最烈时,蝉声便成了浪潮,从树梢汹涌而下。老槐树的每片叶子都在抖,蝉儿们藏在浓绿里,看不见身影,只听见声浪一波叠着一波,从清晨一直烧到正午,把柏油路面晒化的黏糊气都揉碎了,拌进风里。卖井水的老汉推着独轮车走过,木桶晃出的水声里都裹着蝉声的碎末。
老人们搬了竹凳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听蝉。“今年的蝉比去年闹得凶。”话刚落,就被一阵更响的蝉鸣盖过去,蒲扇摇得更欢了,嘴角却噙着笑。穿开裆裤的娃娃举着粘蝉的面筋,仰着脖子在树底下转圈,蝉声便绕着他的小脑袋打旋。卖冰棒的自行车丁零零驶过,帆布箱子里冒出的白气裹着甜香,蝉声便暂时歇一歇,等那清冽的甜香远了,又立刻卷土重来,声浪甚至朝着田埂的方向漫了漫,像是在问水洼里的青蛙:这热烘烘的热闹,你们要不要来凑凑?
蛙鸣和蝉声原是两个声部。蛙鸣爱水,雨后的池塘边最是热闹,“呱呱”声里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能把月光泡得发胀;蝉声恋阳,正午的树梢上最是张扬,“吱吱”声里裹着灼人的热浪,能把日头烧得更旺。可到了傍晚,它们就慢慢合到了一处。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时,蛙鸣从田埂那边漫过来,带着水洼里的凉意;蝉声还在树梢上恋恋不舍,裹着白日里的余温。先是一声蛙鸣撞上一声蝉鸣,像两颗水珠在荷叶上碰了碰,溅起细碎的涟漪;接着便是一片蛙鸣叠着一片蝉鸣,像糅在一起的绿绸子,分不清哪缕是田埂的潮,哪缕是树梢的热。炊烟在屋顶绕着圈,混着饭菜香,把这交织的声浪酿成了酒,一整个夏天都醉在这醇厚的声响里。
立秋的风一过,声音就慢慢变了。最先蔫下去的是蝉声,不再从清晨闹到午后,只在正午最暖的时辰零星响几声,像漏风的风箱,沙哑得没了底气。孩子们举着的面筋竿子闲在了墙根,老槐树的叶子间偶尔掉下来半只枯蝉,翅膀已经褪成了灰黄色。蛙鸣也稀了,雨后的田埂边,偶尔有一两声“呱”,拖着长长的尾音,懒懒散散的,不像合唱,倒像谁在低声打哈欠。有次路过池塘,看见一只青蛙趴在枯荷叶上,半天不动,叫一声,停半天,像在数着日子过。
等某夜的蛙鸣只剩三两声,某天的蝉声细得像游丝,人们才恍然惊觉,叶子的边缘已悄悄黄了。晒谷场的谷堆渐渐高起来,田埂边的露水带着凉意,母亲收起了蒲扇,换上了薄被。可那些声音早钻进了记忆里,像晒谷场上的谷粒,饱满着。只等某个梅雨季,或是某个闷热的午后,轻轻一翻,就又听见……四月的蛙鸣从雨里探出头,带着麦苗的青气;六月的蝉声正候在树梢,裹着端午的艾香。蛙鸣在田埂上跳,蝉声便从叶隙间探过脑袋应和;蝉声在浓绿里唱,蛙鸣就从水洼里抬声相和。
原来,整个夏天它们都是没分开过的,如果少了它们,夏天便像失去了魂魄,终究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