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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江海晚报

一束恒久的星光

日期: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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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7版:夜明珠       上一篇    下一篇

◎李苏琴

师生之间,是一场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的缘。如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是传承,更是生命与生命的彼此照亮。而我何其有幸,在人生的关键处遇见了张祖彤先生。

初见先生,是在南通高师的教室里。那时我正值年少,对未来既憧憬又迷茫。学校对首届大专班厚爱有加,特意请先生来为我们讲小学语文教学法。张祖彤先生推门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仿佛就在昨天:身形瘦小,却步履坚定。一双眼睛尤其明亮,仿佛能照进人的心里。她不苟言笑,自带让人肃然起敬的气度。那堂课讲了什么,如今已有些模糊,但她说话时清晰的逻辑、干净有力的表达,让我第一次对“语文教师”这四个字有了真实的想象。

毕业后,我成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一次,辅导区组织教研活动,邀先生来听公开课,恰巧是我执教。课后,先生走过来,没有寒暄,直接说:“这节课思路是对的,但有些地方还要斟酌。”从那一天起,她叫我“小李同志”,我称她“张先生”。我们的师生缘就这样静静地开始了。

先生第一次指导我备课,是讲《散步》。那是一篇不过千字的散文,语言干净,情感克制,初读只觉得是写一家人的和睦,再读才觉出人生的重量。先生从文字背后读出了更深的东西,她说,这篇文章写的不仅是亲情,更是生命的传递与承接。“只有生命,才是世界的灵魂。”先生轻轻的一句,让我心头一震。

我忍不住赞叹:“您讲得真好,我从来没想过这一层。”先生摇摇头:“不是我讲得好,是文章写得好。语文老师是传递真理的人——你要做的是准确地表达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一个好的语文老师肚子里不能只有几篇课文、几条方法,更要有学识、有眼界、有思想。

那些年,语文教育界常有争论:讲还是不讲?练还是悟?先生看得很清醒。她说,语文教学最怕走极端。完全放任学生自己“悟”,或一味地机械训练,都是不负责任的。“学生自己能读懂的,老师一句也不多讲;但该老师讲的地方,一定要理直气壮地讲清楚。”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字字有分量。

记得有一次,先生以《孔融让梨》为例教我如何把握“该讲之处”。我们面对面坐着,她问,我答。

“孔融是怎样让梨的?”“他拿了一个小梨。”

“还要加一句:没有拿大梨。这样才表达完整。”她继续问,“他为什么只拿小的?”“因为我是弟弟,该吃小的。”

“那哥哥就一定该吃大的吗?”这个问题课文中没有,需以自己的思考填补。我沉吟片刻,答:“不,是孔融自愿把大的留给哥哥。”

“这叫谦让。”先生颔首,“那如果你是哥哥,你会怎么做?”“我把大梨让给弟弟,我吃小的。”“这叫友爱。”

一段简单的对话,一个“谦让”,一个“友爱”让我忽然开窍:语文教的不是答案,是思考;不是结论,是过程。一个“让”字,背后是情也是理,是人性也是传统。我忽然懂得:教师的深度决定了课堂的深度;思想能走多远,对学生的影响就有多远。

先生待人,既宽厚又严格。她从不直接批评人,却总能用一句话点醒你。有一段日子,我迷上了雕琢课堂语言,喜欢用些华丽的辞藻,自以为那样才显文采。有一次上完课,先生走过来,诚恳地说:“小李同志,教师说的每一句话都应为教学目标服务。语言漂亮是好事,但不能偏离主线。”她叫我“同志”,那个时候听来有些老派,如今回味,却觉格外庄重——这称呼里没有居高临下,只有同行间的尊重。

先生帮我修改教案,更是一丝不苟。从整节课的结构,到一句话的表达,甚至一个标点的使用,她都反复推敲。每次拿到满是红字的教案,我总是既惭愧又感动。那上面每一处改动,都饱含着一位老教师对讲台的全部敬畏。

先生年近古稀之时,仍常常上示范课。她头发已经花白,可一站上讲台,眼睛就变得格外明亮。她不用课本,不论多长的文章都能背诵如流。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句都敲在听课者的心坎上。她说:“备课先别急着翻教参,把课文背熟。背熟了,文章的气脉、重点、难点,自己就能感觉到了。”她上课如行云流水,不刻意渲染,却自然动人,听她的课,如品淡茶,回甘悠长。先生说自己的课“平淡无奇”,但正是这种平淡,最见功力。

三十岁那年,我被评为崇川区“十佳教学能手”。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先生。她在电话那头笑了,声音依旧清亮温和:“小李同志,不用谢我。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你能进步,主要是你自己肯用功。”她还嘱咐我,不要怕挑战,要多尝试不同文体的公开课,要甩开教参,独立备课。“老师自己把教材读透,课才能活。”这些话,我记到了今天。

先生晚年历经不少坎坷,但她始终乐观、从容。她最挂念的还是教育,还是年轻人。每次我去看她,她总是专注地听我说,然后轻轻开口:“小李同志……”这一声呼唤跨越几十年,里面有关心、有期待,更有一种精神的托付。

她曾说:“每个活过的人都要给后人添一点光亮。这亮光也许是来自一颗巨星,也许是来自一支火炬,也许只是来自一盏含泪的烛光。”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先生那样的巨人,但我愿意做一豆烛火,在她照亮过的路上,安静地、持续地照亮自己,也照亮愿意同行的人。

如今,先生已逝,但她从未真正离开。她活在一篇篇教过的课文里,活在同志们的记忆里,活在我每一节想要认真对待的课堂里。这几十年的师生缘,早已化作我生命中一束恒久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