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香樟树荫浓重地压在地上,一个旋转的圆木陀螺便成了日子里的亮色中心。陀螺是木头削成的,底部嵌一颗滚圆的钢珠,顶端涂着些鲜艳的红圈圈。孩子们围拢在旁边,用鞭绳裹紧它,然后用力抽开它身体,“嗡”的一声,陀螺便已在地上飞速旋转起来,那声音强韧如秋蝉鸣奏,急迫似催促着光阴奔走。
鞭梢每一下抽打,陀螺的身躯便激灵一震,好像叹息了一声,又迅疾绷紧了身形旋转得更快、更稳些。小腿来回奔忙之余,耳闻鞭声清脆响亮,宛如时光尽数挤榨为这一瞬的声响。我们一会儿扬鞭驱赶,一会儿又屏息静待——看着它忍受着鞭打之后兀自旋转,匀称而浑圆,不可动摇地向前滚动着,四周的日子便仿佛依附着它旋转的定律运转起来。
老巷子墙根下,常常戳着些奇怪的陀螺。它们大多被粗钉子牢牢钉在墙壁上,钢珠尖端正对着天空,钉痕深入木头,留下一个个创口似的凹坑;有的则被深插入土中生根,像倔强蝴蝶的茧,深埋了翅膀,任凭风吹雨打,也再不能挣脱束缚去飞翔了。
它们曾经也一定旋转过吧?只是如今样子却显得更加凄楚。那些钉在墙上的,伤痕处每每积聚了雨水,陈年积存的水渍成了红漆上深褐的污点;插在泥土里的,木头则渐渐朽烂,黑斑爬满全身,像新的生命在体内酝酿又衰败。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是那些旋转时打转不稳、钻入草窠中迷失了方向,或是惹恼了主人之后被处决的陀螺。它们如今不再旋转,然而静止之后,反倒显出更加寂寞的苦楚来。
巷子里有个少年名唤秋生,身子壮实,胳膊上隆起一块块肌肉,好像藏着许多愤怒的小老鼠。他鞭子抽得最响,陀螺转得也最长久而沉稳。那鞭子仿佛长在他的手上,挥动起来生出风雷之势,陀螺便如受了魔力一般,立得端端正正,有如长在土地上的一棵小树。
秋生长大后,却做了送快递的差事,我看他每天骑一辆三轮车,满城来回奔波;车子后面货物堆得高耸得几乎要倒下来,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有时我清晨买早点时碰到他,他总叼着半块烧饼,车子立停路边,他脚匆忙踏着地,嘴里匆匆吞咽着饭食,眼睛却一直焦急地盯着手机闪动的屏幕。他那奔波忙碌的样子,横竖看来如同一个在生活鞭策下急急旋转的陀螺。
记得有天,秋生蹲在胡同口休息片刻,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流下,湿透了衣襟。胡同角落里的老鞋匠瞥了他一眼,忽然对着我低语:“看吧,人其实比木头陀螺还不如。木头陀螺终究有机会停一停的,人呢?可停不下来啊!”
我默然无语。心下悄然琢磨着老人话里的滋味:陀螺停泊之后尚有钉在墙上的苦闷结局;人一旦停下,又该是如何不知所措的光景?生活里,原来只有鞭策下旋转时刻和孤寂处静止时刻两种姿态,却都逃不出痛楚与疲累。
一日路过大型商场玩具柜,各式崭新的陀螺在橱窗里排排坐着:塑料制成的彩色陀螺,通体晶亮,甚至涂着荧光颜料,科技感十足。它们无需鞭子抽打,只要简单用力一转,便嗡嗡地旋转良久,其旋转姿态之稳、时间之长,却远非昔日的木头陀螺所能比拟。
但我细看之下,它们旋转时竟悄无声息,那旧日鞭声以及蝉鸣般的旋转声统统消失了;唯有无声的悬浮旋转,在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干净利落,却也显得冰冷而遥远。许多孩子在柜前买了这种陀螺,兴高采烈地奔出商场,却再也不见扬鞭驱赶、蹲伏凝视的身影。
陀螺依旧在旋转,只是那旋转里不再有人的呼吸与心跳了;鞭子似乎也消失了,仿佛旋转竟已无需支撑,无需鞭策了似的。然而,我后来却听说,这样不断旋转的陀螺里装着的其实是一颗叫作“陀螺仪”的精巧的小心脏,它们精密无比,靠电驱动,悄然旋转在各类高端仪器中,不知疲倦地测量着位置、控制着方向,维系着精确的运行轨迹。
原来陀螺依然在旋转,在无人看见之处,在背后维系着精密仪器的运作。原来无声的旋转里仍然藏着陀螺赖以生存的玄机——那鞭子纵使无形,却从未离开。
陀螺旋转不息,那旋转虽不再响彻我们童年的蝉鸣,却仍依靠永恒的鞭策维持着平衡与方向。
无论木头或塑料,有鞭抑或无鞭,陀螺毕竟总在旋转——旋转是它唯一的生存之道,旋转是它面对世界的执着姿态。我们这些被生活鞭子抽打着的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要活着,便总该旋转下去,旋转着,奋力前行。
鞭子虽无声,而陀螺旋转不息,其声终究沉入大地,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