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永东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生来就没有见过外婆。妈妈说,外公外婆在我出生之前便没了。
但我有个干婆,住在城里的千秋桥。那时挺奇怪,人家都有外婆,我怎么只有干婆;而且说是千秋桥,却怎么也看不见桥的影子,以及桥下的流水。
无论怎么称呼一个终日坐在藤椅上的老太太都无所谓。叫着叫着,便叫顺了口。其实说是老太太,只是头发花白,可能是长期躺卧的原因,体态臃肿。
干婆好。好,好。这就像达成了某种协议,你情我愿,只要大人高兴就好。
逢年过节,妈妈总要带上我和大姐、大哥去干婆家,送上水果糕点。干婆的儿子,我们称作舅舅的,是机关干部,倒也没有什么官架子,会招呼我们一起吃个饭,倒也其乐融融。
干婆虽然行动不便,但是看到我们这些孩子便会露出微笑,从身边拿过一颗糖或是一片糕。乖,拿去吃。说话不太利索,有点含混不清,但我们能听懂。
干婆年轻时想来应该很干练,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身体保养得很好。虽然话少,也有些含混不清,但那种不威自严的神态让人过目难忘,类似于《红楼梦》中的贾母吧。
如今,妈妈已有九十开外。当她只身从苏北农村来到江南这座小城时,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陌生的环境、艰难的处境,应该是干婆及时向她伸出了援手,给了她不少帮助。
不承想,不多久,我便被送到干婆家,切身感受到干婆的温暖,也体验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虽然时间不长。
人生最初的体验总是难以忘怀。
长大后读书,读到林黛玉、普鲁斯特、杰罗姆、简·爱等著作中的人物,总会让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那段经历。尽管平淡,没有小说人物的种种精彩,但经此历程,才更能理解他们当时的心境。相对普通读者来说,也可以说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收获。
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客居他乡的小说主人公都不约而同地在很小的时候,被送到外婆或舅舅家。我猜想,这可能与人类当初形成的母系社会有关。当然,这有待专家去考证。
婆婆或舅舅的角色在这里就显得尤为重要。
现在很多父母都怕孩子受到委屈,总想给他们全面周到的庇护,殊不知,在温暖羽翼下长大的孩子失去了领略一些风景的机会。
到干婆家串门是一回事,但住下来生活就没那么简单了,特别是对从出生便没离开过家的我来说,更是一道难题。
在我四岁那年,家里要翻建房屋。姐姐和哥哥都已上学,只有我是个闲人。随着工程的推进,一家人只得蜗居在小厢房里,而周围成了建筑工地。作为家里的累赘,如何将我安置到安全的地方,成了放在父母面前的一道难题。
妈妈的老家在苏北,外公外婆早已去世,舅舅虽在老家,家境也不宽裕;而父亲的兄弟姐妹都在外地,没有太多的往来。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都不现实。思来想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妈妈用一只橘子把我骗到了干婆家。
之前他们应该有了很好的沟通,虽然我还不太能听懂大人的话,但言语间,把我送出去寄养一段时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虽然我已有了戒备心理,只是对付一个屁小孩,大人总有办法。
在那个夜晚之前,妈妈已打定了抛下我的主意。在干婆床前,看我呵欠不断,便哄我脱去外衣。瞌睡遇到枕头,一觉睡到天亮,才知大事不妙。
见我一早起来有点惶恐,平日嗓门挺大的干婆摸着我的头,细声慢气地说,别怕,在干婆这里就当是自己家。虽然没有贾母般的疼爱,但也只能无奈地被动接受。
好在院子里有一般大的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尿尿和烂泥也能玩上一天。舅舅、舅母工作很忙,难得见到他们的身影,他们家有三个女儿,两个女儿已经上学,分别和我的姐姐、哥哥年龄差不多,最小的女儿比我小一两岁,现在还记得叫小红。那段时间,我经常与小红形影不离,虽是两小无猜,但还是免不了其他孩子的嫉妒。一来二去,小红也有意无意地疏离了我,只是睡觉还得钻进一个被窝筒。
干婆家前后有两进房子,是不是他们家原先的宅子现在已不得而知,只是当时住着好几户人家。干婆家只有两间对门的正屋,中间隔着一个公共通道,在自家门口置放煤炉、案板和碗橱之类的物件,可用作厨房。一间是客餐厅,一间是卧室,卧室里铺着两张大床,各放着两床被子,舅舅、舅母与大姐用一张;干婆和二姐、小红和我,两个被窝挤在一张床上。
冬天天黑得早,也没电视之类的娱乐活动,吃过晚饭,洗洗便睡了。只是有天夜里,肚子一阵绞痛,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怕是要拉粑粑了。但抬头看去,一家人都在呼呼大睡,四周一片漆黑。要下床的话,必须跨过干婆和二姐,动静必然很大,况且对于马桶的位置,也不能确定,只得强忍着不敢吱声。第二天,保姆发现床上和我身上有异味,一把拉下我的裤子,再也无法遮掩。当时没有照镜子,估计我脸上肯定是红一阵白一阵。还是干婆说了句,小孩子家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洗洗就得了。
舅舅在北方当过兵,快人快语,说了几句也就罢了,只是舅母和保姆就这事叽咕了好几天,妈妈来看我时还忍不住向她告状。
挨了大概有两三个月,过年前,妈妈终于要接我回家了,我仿佛得了赦令,欣喜若狂。
事隔半个世纪,干婆早已不在,妈妈也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问起妈妈干婆的事,妈妈倒一本正经,哪有什么干娘,这样称呼也就是一种对人的尊重吧。
再想从她的嘴里得到干婆的信息怕是不可能了。但不影响我对干婆进行碎片拼接,技术加工。
只是通过干婆,我记住了千秋桥这个地名。一段时间,我误以为,因为干婆而有了千秋桥。千秋桥俨然就是干婆桥。
镇江用桥来命名的街巷很多,只是空有桥名,小桥流水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没有了水和桥,小城也缺失了灵气。而与千秋桥齐名的万岁楼,又被称为芙蓉楼,落在王昌龄笔下,成就了“一片冰心在玉壶”的传世名句。
桥已难再,楼也易地,附近米芾曾经的宝晋斋也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走过千秋桥街,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模样,只是干婆的身影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