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北方夏日的天气,也带着北方人的爽利性格。骤雨初歇的半下午,太阳说出来就出来了。干净的阳光均匀地洒了一身,我走进汉景帝阳陵。这座位于咸阳渭城区的西汉帝陵的封土上,葳蕤的草木间,清气蒸腾。
在考古遗址上,悬于坑道之上的玻璃廊道在雨后,似乎更显透亮。透过玻璃望去,两千年前的帝国图景,似乎就在脚下,披甲武士俑列阵如林,陶塑牛羊在象征厩苑的坑道里垂首,侍女俑的胭脂虽然褪了釉彩,但眉眼间依旧残存着制陶者当初精心设计的浅笑。八十一座呈放射状排列的外藏坑,像大地深处凝固的八十一座帝国的“军阵”,静默地守护着汉景帝规划的永恒。
这位以“清静恭俭”垂范后世的帝王刘启,在父亲文帝开创的基业上,以仁政为经纬,继续织就“文景之治”的锦绣山河。他轻徭薄赋,废除严刑,兴修水利,重视农业,在史官和后人的“盖棺定论”中赢得了良好的口碑。他为巩固和加强中央集权,采纳了晁错削藩的建议。当七国诸侯的兵戈打破平静时,这位并不好战的君王立即启动雷霆手段,命周亚夫、窦婴等人率军,用三个月的时间平定叛乱。
历史的吊诡常常在不经意的细节之中。这位崇尚简朴的帝王,竟在即位第四年便着手营建规模空前的陵园——二十平方公里的黄土之下,数十万人在地下复刻了一座皇宫,工程绵延近三十载,直至其子汉武帝元朔年间方才尘埃落定——“生”的俭朴与“死”的豪奢之间,存在巨大落差。这是第一个矛盾。他虽然有将宫女放出宫去、施以钱财安家的仁慈,却在七王起事时,首先腰斩了横竖都可算功臣的晁错,这是第二个矛盾。在汉景帝身上还有其他矛盾,比如还在做太子的时候,他跟吴王刘濞的儿子下棋,一言不合,抄起棋盒就把刘濞的儿子打死,没有责罚自己,更没给刘濞老叔写一封类似于认错书的书信,打死就打死,把尸体送回去就是。刘濞怀恨在心,到推行削藩令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这一切矛盾的根源,却是一种思想的具体体现,那就是在刘启内心深处“我什么都可以,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怎么来都有理;而你必须按照我定的规矩来,在没有获得我的允许之前,你做什么都是错,你什么都不可以”的唯我独尊的思想。
西汉经过百年努力,到汉景帝的时候,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贯朽而不可校,他便将丰盈的国力转化为黄土、石料与人力,让陵墓工程成为调节社会的精巧机关;同时只要有人愿意搬到他陵墓周围居住或做生意,就发给二十万钱做安家费。他的意思很明确:生前前呼后拥,死后也要热热闹闹。
那些褪去彩绘的陶俑在幽暗中袒露素胎,恰似权力卸下华袍后的本相——既见证了帝王对绝对权力的执念,亦是帝王死后也要追求永恒的注脚。
真正灼人目光的,是陵墓西北角那片被遗忘的坟茔。方圆八万平方米,埋的全部是刑徒的骸骨。考古发掘中,铁钳仍卡在骸骨的颈项,折断的胫骨保持着挣扎的弧度……我的影子掠过这些凹陷的土坑时,阵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武士俑的唇角上,为他们隐约的微笑镀上了金边。考古学家称此为“中国最初的安宁”,可那凝固的陶土笑容分明在诉说双重真相:既是治世的和煦余温,也是权力碾过血肉时扬起的尘埃——古代的帝王,不管在后世的传说中多么温婉,骨子里都嗜血成性,靠杀人立威,靠杀人固本。
走进不远处的博物馆,在考古陈列馆的展柜里,许多物件上展现出的生活趣味,却超越了王权铁血的冷酷,展示出人间烟火的温婉,比如陶灶上的釜甑,呈嬉戏状态的陶塑鸡、犬,憨态可掬的黑毛猪等。最动人的,是那一撮茶叶,将两千一百年的光阴碳化成黑乎乎的一团。这应该就是《尔雅》记载的“槚叶”。当讲解员启动幻影成像装置,旋转舞台上浮现出宫女素手烹茶的场景,茶香仿佛将茶叶带回两千多年前,与我水杯中的碧螺春的清芬,悄然交融。
雨后的风掠过遗址公园,带着槐树叶与月季的混合气息——对来自南方的我来说,北方的槐树叶和月季特别清香——一群来自不同地方的游客在罗经石遗址前闲转,或疾或徐的身影与水洼中倒映的云朵相映成趣。
闭馆铃响起时,时有时无的雨滴再次轻轻落下,无须戴帽,也无须打伞。我隔着玻璃与武士俑对视,感觉那僵硬的目光,不仅因为一场北方的雨水而波光潋滟,还因为我的注视,而有了情绪和温度。当我们目光相遇,陶俑眼里的星辰次第亮起。我突然明白,真正能击穿时光的,从来不是帝王的纪功碑,而是陶罐底部的制作者指纹,是铜爵里碳化的黍粒,是跪射俑脚跟上一道无人在意的黏土裂缝。
走出博物馆时,大街上的霓虹正在细小的雨中绽放。拍了许多照片的游客心满意足地嬉笑着、交谈着,走进通往不同方向的街道的璀璨灯火,去寻找可口的晚餐。在和平时代,跟凝固的历史比较起来,到了饭点,那些香气馥郁、颜色诱人的各种地方美食,反而更让人迫不及待、兴趣盎然。